中洲历史浩荡千年,积累下的繁文缛节可以书成千万卷,单是简简单单的家宴二字,就足以让相府上上下下忙得晕头转向。
苏青黛说是寄宿但总归是客,牧宗瑞只让牧天枢每天陪着她熟悉常溯城各处,该买的东西、该花的银子父子二人也不吝啬,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需要她费心。
忙忙碌碌准备了几天功夫,牧宗瑞终于松口气,派人将所谓的家宴邀请送至与祁南王有关的各府。
又三日,晌午过后至暮鼓响起之前,怀抱不同目的的宾客络绎而来。
因宫中有位常着男装、行为举止毫无拘束的公主做榜样,常溯城内年轻女子极少受各种规矩约束,宴席也好、市集也罢,只要不是孤男寡女独处,无论何时都可以光明正大参与到活动中。入乡随俗,不管对五花八门的亲戚们作何想法,苏青黛没有本着未出阁女子不该随意露面的规矩藏在幕后,早早收拾一番后同牧宗瑞及大夫人一起出现在宴席上。
前来蹭家宴的人群本来闹哄哄的,只闻其人的苏青黛甫一露面,热闹楼堂内立刻一瞬下来,所有视线都集中在那袭略显瘦削的身影上。
牧天枢正与几位熟识的纨绔子闲扯,发觉气氛不对下意识回头,却未像其他几人那样惊叹,只是暗自嘟囔一声:“拾掇拾掇不是挺好看吗?”
主位之侧,向来一身素淡白衣的苏青黛破例换上华服,尽管只是淡紫广袖襦衫和霓裳月色裙的简单搭配,却因她纤瘦身姿与那一袭格外惹眼的堇色薄纱外衫倍显殊华。
看她一半绾起的乌发之间各式精美钗钿,牧天枢一阵洋洋得意——他不是女人,却比女人更懂得珠玉之美、金银之贵,要不是有他这专研女子妆容的高手在,大概从早到晚素面朝天的苏青黛,今晚也不会如此惊艳。
自然,在牧大公子看来,这般姿色其实算不上有多艳丽,比起春月坊内几家青楼头牌着实差了不少。
装扮方面苏青黛不在行,于礼数规矩,她却出乎意料地谙熟沉稳,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与生俱来的贵气雍容,就连牧宗瑞也大感惊讶。经由牧宗瑞一一介绍后,苏青黛又给几位地位辈分较高的远亲行过礼,而后落落大方返回客座首位。
相府楼堂不大,加上横摆的几案,堂内仅容得下二三十人对坐。苏青黛是此次家宴主角,自然紧挨主座;在她对面是当朝正五品朝议大夫,年逾六旬的“叔公”薛永;余下左右两列要席,分别是太子相当信赖的正六品千牛备身贺韬、国子监丞图高正,无官无职却凭显赫门楣列都城二流的卢氏家主卢天川,曾得先帝亲笔赐字高悬的永昭棋社老板侯纵横。
再次之的,多半是写不入流的小官散官,又或者三流门第,也不乏一些商人。平日里这些人在外面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比起今天满堂高官权贵,他们就无足轻重了。
堂中当属薛永辈分最高、年纪最大,按常理而言当由这位老者先开口提正事。然而薛永并不直入主题,唠唠叨叨说了许多闲杂琐事嘘寒问暖,大半个时辰也没句要紧话,后面便开始有人坐不住。
近年来风头颇盛的千牛备身贺韬端着酒杯站起,笑道:“按资排辈,我还得叫你一声姨娘,只是我年纪比你还大,姑且放肆些就直接称呼了。青黛啊,你这番回来可让薛公和我们宽心不少,至少知道苏家还有这么个亲人在。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开口,苏家的事,我和薛公再了解不过了。”
贺韬似不经意套着近乎,摆出一副与苏家最亲的模样,虽然没有忘记带上薛永,却只换来薛永装聋作哑嘿嘿一笑,低头自顾饮酒。
好脾气的贺韬全然不介意其他人尴尬脸色,朝着苏青黛一举酒杯,嗓门更亮:“今天趁着人齐,我借酒劲儿把话先撂这里,有得罪哪位的地方还请多包涵——以后青黛的事就是我贺某的事,谁敢欺负她、对不起她、打她和苏家的注意,别的不敢说,在常溯这片地界儿上,我贺韬第一个容不下他!”
酒还未过三巡,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突然说出来,局面之尴尬更胜一层。
牧宗瑞早料得有此一出,无可奈何看向苏青黛,生怕她压不住局面说错什么。让牧宗瑞意外的是,苏青黛神色如常,端着酒杯缓缓起身:“苏家如今不比从前,只剩我与弟弟相依为命,日后要如何在天子脚下立足,离不开各位长辈勤加扶持。这杯酒,青黛先干为敬。”
楼堂内一霎安静无声,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那杯酒上,直至酒干人落座。
牧天枢辈分小,根本排不进堂内,袖着手歪歪斜斜靠在门口探头张望,有一搭没一搭与身后人说道:“这丫头该不会从穷乡僻壤来,没见过世面也没喝过酒吧?那可是江铃春酒啊,口感绵甜可后劲儿十足,爷们儿都不敢像她这样猛喝……啧啧,我看她是在强装镇定呢,心里肯定早就慌了,不然也不会胡乱说话。”
“那倒未必。”身后人淡淡一句。
能在如此重要节骨眼上出入相府,还能跟在牧天枢身边混到门口的,除了封墨恭再无第二人。
堂门口人多,吵吵闹闹,真正关心里面情况的屈指可数。封墨恭始终注意堂内情况,起初百无聊赖的表情,而今带了几分欣赏意味。
“贺韬最擅逢迎,率先开口是为博好感,这点其他人看得明白,心里都揣着不屑。这时候她接贺韬的话,便是贬低自己身份认了那些虚情假意,少不得要被轻视;不接这杯酒,又免不了落个缺乏礼数的名声。如这般借机先干为敬,既没有顺着贺韬的话让局面更尴尬,也保住了贺韬的颜面,可谓是中上之举。”
牧天枢听得昏头转向,连连咋舌:“你们这些门客啊,一句话一杯酒的事,都能想出这么多道道,累不累?哎,你说那丫头所作所为是中上之举,那上上之举是什么?”
“上上举,自然是反守为攻,先发制人,以她头脑辨术想来不成问题。”堂中酒香传来,封墨恭闭目浅嗅,唇边一抹轻描淡写的弧度,“不过看样子,她是打算放长线,钓一钓那几条大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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