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季城主动开口谈及襄郡主和祁南王,这是苏青黛始料未及的。按她所想,若娘亲和祁南王府的血案都是邵季城所为,他应该极力回避才对,难道这两份血债,真的与他无关?
邵季城一双老迈浑浊却明亮了大半辈子的眼,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苏青黛的疑虑。
他沉沉叹息,病容之上那抹虚浮的笑,有些苦,有些寂然:“果然,你认为祁南王府血案是我指使人做的,是吗?”
苏青黛垂下眉睫,语气冰冷如故:“从血案中获利最大的人,就是嫌疑最大的人。”
“没错,苏广陵一死,最感觉痛快的是我。”邵季城坦然承认,面上一片豁然之色,“二十多年了……你父亲从行伍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士兵,到权倾半朝的最荣耀异姓王,这二十多年我是亲眼看着他一步步高升、一点点丰满羽翼的,还是我给了他最初的机遇和最后的封官加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最倚重他的人,自然是我,可最希望他死的,也是我。”
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死的不仅仅是半生戎马半生富贵的往后,还有许多毫无干系只想好好活着的人们。苏青黛又想起了苏明皓惊慌恐惧的眼神,想起了那个小男孩儿怯生生望着她的目光,想起了那夜她站在祁南王府断壁残垣的废墟中,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道。
她随手撩过鬓发,藏在发间的锐利发簪神不知鬼不觉藏于掌心。
“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和祁南王有如此深仇大恨——不,应该说不上是恨吧?只是你害怕罢了,怕他如日中天的权势会冲撞了你独一无二的尊贵。”苏青黛语气平静,一字一句,却充斥着嘲讽味道。
邵季城闭上眼,深深吸口气,再睁开眼,眸中多了几分沉痛:“你还是不肯叫他一声父亲吗?”
苏青黛蓦地一僵,轻咬下唇。
是,她从没有叫过苏广陵父亲,无论是在外人面前,还是在母亲面前,又或者,在与邵季城往来的信笺中。
她不承认,那个抛弃妻女的男人是她的父亲。
“恨他的人,是你吧?”邵季城咳了两声,抬眸看着神色复杂的苏青黛,干裂的唇微微挑起,苦笑,“你看,青黛,我就说过,你和你娘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年因着先帝阻拦你娘和她师兄在一起,她也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再不肯唤先帝一声父亲。阿清离开这么多年后,你又走了她的老路,也要与生下你的父亲断绝关系吗?”
“他不配做我的父亲。”苏青黛多了一丝恼火。
邵正则站在一旁,于这段他勉强听得明白的对话中错愕不已——他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一知半解,更多的事情,则是全然不了解。他从不知道,苏青黛与苏广陵之间竟连父女之情都不在了;他震惊于襄郡主除了苏广陵之外,竟然也爱过其他男人,还因此与先帝闹翻。
他又忍不住去想,这些秘密,那个男人是否知道?
希望有些什么,是他拥有,而封墨恭不具备的,哪怕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秘密。
“你恨也好,怨也罢,血脉上的传承终究是割不断的。”邵季城有些委顿,微微喘息道,“当年你刚出生,苏广陵也如其他父亲一样把你当做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甚至要比你娘更加宠溺自己的女儿。若不是那番不吉利的预言,你们一家三口本可以幸幸福福过日子,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纠葛。其实那时我并不太在意什么诅咒,怪力乱神之事,我一向是不相信的。无奈你爹心思重,当时他又忠得极端,所以……这件事说到底,你爹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亦有对你的亏欠。”
“如果圣上想要说的就是这些解释,那么可以结束这段交谈了。”苏青黛意欲起身,尖锐发簪就抵在指尖上。
邵季城却伸出皱纹横生的手,轻轻将她拉住。
“青黛,我只是想告诉你,从你出生开始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对有错,有因有果的。但无论苏广陵做了什么,无论我对他有多排斥、抵触,但我始终遵守着对阿清的承诺,不杀苏广陵,保护你。这是我这一生,唯一坚守到底的誓言。”
那双浑浊眼眸中流露出的缕缕光泽,真诚得令人难以抗拒;虚弱帝王颤抖着、近乎呜咽的言语,足以冲淡任何阴谋余味。
苏青黛才恍惚想起,才记起她与邵季城之间,确是有亲缘的。娘亲也不止一次提起,那位高高在上看似刚愎自用的帝王,唯独对妹妹万分体贴,娇惯,给予所有美好的希望。
“得知你曾遭人暗袭,圣上便派身手最好的护卫在你宅子附近保护,这是我亲眼所见。”邵正则适时为父亲证明,同样地诚恳认真,“圣上还不止一次对我提起,让我留心与你往来的人之中是否有谁比较可疑,圣上比谁都想早些抓住制造祁南王府血案的真凶,以及屡次埋伏对你下手的幕后主使。”
邵季城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或许不能让苏青黛信任,但邵正则的一番言辞,她不得不多加考虑。这位贤名在外的宁王与君弈一样,都是不擅长说谎的人,她看得出来。
苏青黛娥眉微蹙:“那么,还有谁与祁南王有如此之深的积怨或者利益关系,不惜制造如此害人的血案?”
“暂时还不清楚。事实上祁南王府的血案圣上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只是担心有人暗中通风报信,所以不敢在明面上动作,进度难免缓慢。”邵正则摇了摇头,轻叹,“我不知道这些话是否能让东陵王解开心结,我只希望东陵王能理解圣上一番用心良苦。或许,只有真相大白那天,东陵王才会彻底相信我的话吧。”
尽管苏青黛对邵季城一番自我洗脱半信半疑,她还是放弃了这次行刺计划,已然在身后露出锋芒的发簪悄悄缩回袖内——既然君弈和君清安然无恙,没理由非要取邵季城性命。
此外,邵季城这一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也间接证实了她回到常溯城之前的某个不确定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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