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郡主香消玉殒时,苏青黛刚刚七岁,比封墨恭失去双亲时还要小上两岁。
那时的她已经学会了老成沉默,便是与师父也极少交谈,仅有的能让她露出笑容,又或者做些亲昵举动的,只有襄郡主和师兄苍术。
苏青黛的记忆是从凉山开始的。
记事起,她见得最多的人就是师兄和师父,娘亲隔段时间会上山看她,陪她几天;然而更多的时间里,襄郡主都在天南海北东奔西跑,为江湖上那些其实与她干系不大的事,为四处寻找能够治愈苏青黛与生俱来心疾的仙药神医。
每当娘亲疲惫身影出现在唯一一条通往山下的小路上,那就是苏青黛最快乐的瞬间。
无可否认,娘亲很疼爱她,甚至想把她缺失的那份父爱也努力补偿上。可是母亲终归是母亲,有些缺憾,是谁都不能代替的。
看着娘亲不停奔波疲惫不堪,再看看时不时会带着衣食上山探望的苍术爹娘,苏青黛心疼娘亲的同时,慢慢开始有了怨恨——为什么她明明有爹爹,却从来得不到该有的疼惜与照顾呢?为什么爹爹从不曾来看她,她连自己父亲的容貌都不知晓?
这份怨恨,在襄郡主死去时,达到了顶峰。
苏青黛记得清楚,那是她刚满七岁后的第二个月。
娘亲很忙,总是忘记为她庆祝生日,尽管她并不在意。前一年信誓旦旦答应要为女儿庆祝的襄郡主,这一年因为祁南王府的事又没能赶上,不得不在之后匆匆赶回。回来之前,她托人带话给苏青黛的师父,让女儿等着自己,她很快,很快就会去陪她了,并且再也不会离开。
只有七岁的苏青黛在大雪中等了很多天,一直站在山巅最高处,满怀期待地望着娘亲每次走来的那条小路。
等得肩上堆满雪花,等得双手失去知觉,等得几乎绝望,以为又是一场空期待。
万幸的是,她终于看到了小路上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幸的是,那身影之后尚有一群人马,刀光乱舞,杀意弥天。
时至今日苏青黛仍不清楚那一伙人究竟从何而来,有什么目的,又受了谁的指使。之所以在祁南王府血案后毅然返回都城,她为的就是查明昔年襄郡主之死的真相,让自己不至于在病入膏肓走向死亡时,仍怀着遗憾与憎恨。
彼时只有七岁的她,还不具备去帮助娘亲的能力。她不顾一切往回跑,拼命地跑,任凭胸口撕裂一样痛,口中血腥味道弥漫。她记不清自己跌了多少次,冲进师父房中那一刻,她浑身积雪与泥泞,两只眼几乎成了血红色,抓住师父的衣袖放声大哭。
救救娘亲。
反反复复,她只哭出这一句话。
曾经令人谈之色变的三大魔头之一没有片刻迟疑,甚至忘了挟带上哭泣不止的小徒弟,鬼魅似的身影朝着山下以匪夷所思速度奔去。那是苏青黛似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师父骂了句脏话,带着将牙齿咬碎般的愤怒。
她跟不上师父的脚步,只能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跑,又是一路的摔倒,爬起,再摔倒……
凉山那样高,去往山下的路那样远,仿若生死之隔。
脑海一片空白的苏青黛不敢想象那段熟悉的山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似乎听到了惨叫声与愤怒咆哮,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当她好不容易拖着病弱的身子赶到那片平坦山地时,远远看见的那批狂奔的人马已经安静下来——死了,自然也就安静了。
可安静下来的并不止那些嗜血的杀手,还有她翘首以盼,等着团圆的娘亲。
小小的她呆呆站在原地,站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
永远,她无法忘记那一刹那的场景。
北陲的雪一向那样恣肆嚣张,漫天飞舞,借风席卷;赤红的雪,她却是第一次看到,随风送来的腥甜味道,让她忍不住想吐。
偏偏娘亲就躺在那样被血染红的雪地里。
红的,白的,还有颤抖的黑。
红是死亡,是炽烈而决绝的终结。
白是娘亲的脸颊,安静,不舍,双目轻闭。
黑是师父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冷肃,低着头,呢喃着什么,手中的刀刃上血已冻结。
很久很久,她没有任何反应,就那样呆呆站着,看着。直到师父脱下斗篷缓缓盖住娘亲满是伤痕的尸骨,回头向她伸出手,哑哑说,过来,再看你娘一眼。
那一刻她才恍惚明白,她期待的,她等候的人,再也无法回来了。
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山川。
于是看着仍然年轻的师父,一夜白发。
曾经属于君弈的破旧院落里,很长一段时间寂静无声。待到从那段被尘封的往事中清醒过来,封墨恭发现酒坛已然近空,苏青黛的双靥绯红,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回忆带来的激动。
他长出口气,揽住苏青黛,说不清是怎样的冲动促使他在光洁眉心轻轻落吻。
也许是因为心头一丝丝的抽痛。
“当年襄郡主突然从江湖上消失,很多人还以为她重新归家相夫教子了,慢慢再没人提起。没想到她……不过能葬在干干净净远离尘嚣的雪山上,也算是还了襄郡主一片清净吧。”封墨恭用力捏了下苏青黛的肩膀。
诉说那段可以不去回忆的往事让苏青黛耗尽了心力,她闭着眼依偎在封墨恭胸口,酒斗从手中掉落,沾满灰土。
“娘亲并非因伤重而死,师父说,那些人的功夫不足以杀死娘亲。最终让娘亲丧命的,是那些人武器上淬的剧毒——那是很特别的一种毒,有着玉兰花相似的香味。”
“兰花?”封墨恭眉头一皱,忽而想起什么,“祁南王府血案那晚,最先赶到王府的金吾卫之一说,他曾经嗅到兰花的味道。因为并不是兰花开放的季节,所以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也就这么忽略过去了。如今听你一说,这案子倒是有了那么些微妙之处,难怪你执意要通过这个案子来追查襄郡主那件事。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要把这份怨恨算在祁南王头上?”
苏青黛睁开眼,目光倏地变冷。
“那次娘亲返回祁南王府,是他提出的要求。如果没有那趟奔波,娘亲未必会死。还有,在娘亲死后,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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