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封墨恭被指出与焉国贵族私相授受令人震惊,那么这一日唯一能比这件事更加轰动的,也就是东陵王苏青黛主动承认自己也与焉国人有往来,并且曾经将行踪透露出去一事。
本就是极具争议的一位封王,这般往自己身上揽罪,就不怕触怒天子吗?
与方才一群人齐声斥责封墨恭不同,这一次,没有人敢于开口说些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苏青黛于邵季城之间徘徊,他们是在猜测,是在等待。
猜测他们一向对叛国之举深恶痛绝的帝王会如何处置东陵王。
等待这场风雨变幻、跌宕起伏的夏季大狩最终有何惊人结局。
苏青黛对旁人目光视若无睹,平静地与邵季城对视。她从邵季城眼中看不到什么,毕竟那是位极擅心术手腕的老皇帝,就算病重之时也不肯让浑浊双眼暴露一丝一毫的情绪。不过她至少能从邵季城的眼神中提前判定,那日在寝殿病榻前她收敛的杀意,今天是否需要重新祭出。
没有任何需要犹豫的。
倘若邵季城对她或者封墨恭流露出半点杀意,她就会提前出手,直取他首级。
不是说仍顾念甥舅之情吗?不是说从未对她有过恶意吗?那就证明给她看吧,究竟该把垂垂老矣的帝王当做血浓于水的亲人,还是只把他当成一个杀了干净的多疑暴君,由他决定。
苏青黛的目光如此放肆,以至于邵季城有些不悦——与他最亲密的那位妹妹不同,此时苏青黛的目光,更加像苏广陵。
那只,老奸巨猾的独狼。
过于漫长的对视令很多人开始骚动,邵正则强忍手臂疼痛,低声提醒邵季城:“圣上,是不是先结束大狩,其余之事回宫再说?”
邵季城没有立刻回答,他收回目光,指尖在步辇扶手上轻敲一下:“东陵王的话未免过于模棱两可。你所说焉国故交是什么人?何时透露的消息?为什么会透露?这些东陵王不说清楚的话,朕实在不得不考虑,你的话是否为临时编造,只为替他顶罪。”
苏青黛面不改色,对答如流:“圣上不是知道我自幼师从江湖人士修行么?这位焉国故交便是与我同门的师兄。我去往北陲恐师兄担心,便把去的目的和大概行程据实相告,就是这么简单。”
邵季城恍惚想起,血魔膝下的确还有另一位年长于苏青黛的男弟子。
眼下,轮到邵季城做选择了。
表示相信苏青黛,那么就相当于接受封墨恭的无罪辩解,再不能奈他如何;如果当众宣称不相信苏青黛的话,那么他就得对苏青黛做出相应的惩办,而这并不是他所期望发生的。
若要折中处理……
邵正则一直在等邵季城的反应,忽而见那道老而锐利的视线往来,稍作思忖,忆起了来猎苑前父子二人商量好的某些事。
他毫不犹豫再度挽弓搭箭,这一次目标所指却不再是铜盘中心,而是封墨恭心口。
邵正则的动作十分迅速,但他没有立刻射出那支特制的白羽箭,只是瞄准目标,蓄势待发。牧天枢见状立刻吓出一身冷汗,相反,最是担心封墨恭的信陵公主却没他那样紧张。
年年都来猎苑,年年都看笨拙的太子摆弄那把他总也拉不开的弓,射不出的箭。所以信陵公主知道,其实那支箭的尖端为了能在击中铜盘时发出巨大声响,特地设计成圆而平滑的形状,根本杀不死人,自然不会担心。
可这一次,苏青黛却变了脸色。
看见苏青黛面带怒意拦到封墨恭身前时,邵正则有那么片刻迟疑,若不是邵季城一声提醒似的轻咳,他大概已经放下弓箭。
让伤害瞄准苏青黛,他一万个不情愿。
“圣上为今天的局面,定然煞费苦心,筹备已久。”苏青黛怒极反笑,目光冰冷。
“任何可能危害浮余国安危的人,都是朕的敌人,是朝廷的敌人,是天下百姓的敌人。”风起,邵季城又开始咳,病色加重的面色中,那份冷肃却愈发深重。
苏青黛扭头直视邵正则。
她也知道那支白羽箭应该有的模样,所以才会腾起怒火——太一弓上,邵正则抵在弦上的那支箭,分明有着锐利的箭尖,足以说明邵季城早在筹备大狩前就已经有了诛杀封墨恭的决意。无论今天狩猎情况如何,那把弓,那支箭,都会交到邵正则的手上,由他来完成抹消邵季城心头忧患的计划尾音。
这是一支专为封墨恭准备的箭,这是一场专为他布下的猎网。
而邵正则如过去一样,选择了对她隐瞒。
片刻前晴朗天气有了几分变化,一片阴霾自南方飘来,遮天蔽日,卷起风沙,大抵又是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袭。风中,苏青黛笔直站立,目光如冬日里的涔涔溪水,一点点凝结。
“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圣上还是要诛杀一个无辜之人吗?”她冷冷质问。
邵季城的回答,比她更冷:“宁杀,勿纵。”
苏青黛深吸口气,手腕卡着袖中匕首,刻意压低的声音却分外清晰:“若是我担保他绝无加害浮余国之心呢?”
邵季城良久沉默。
众目睽睽之下,作为一国之君,他不可能做得太强硬。原本选在大狩时是为避免苏青黛出手强行救人,他却没料到苏青黛竟然会为了封墨恭做到这种地步,不仅替他顶罪,还要冒着巨大风险与他对峙争辩。
如此一来,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那些用来牵制苏青黛的人,反而变成了他的束缚。
进退两难之间,邵季城艰难开口:“你与他相识才多久?知人知面不知心,就不怕看错了人?”
“错与不错,是我的事。我只想问圣上个答复。”
苏青黛的执拗令邵季城恼火,口气不觉加重:“你拿什么来担保?只凭你东陵王的封号吗?比起浮余国安危,一个小小的异姓王算得了什么?”
是啊,天下苍生何其多?千千万万条性命,岂是一个封号可担当的?
所幸,她亦有自己的资本。
苏青黛垂下眉眼,随手一拨额前垂发,一字一顿。
“以我性命保他,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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