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希望

五更。

夜雨微寒。

平日里有禁军把守从不关门的六道宫门，此时已经全部关闭，唯独一道供杂役往来进出的偏门还开着，毕竟屎尿污物这种东西在宫里耽搁不得，谁都受不了它的臭气熏天。拉着骡子车的杂事是熟面孔，在宫里干了大半辈子，轮值的禁军都认识，也就没多废话，痛痛快快放行。

老头儿赶着骡子拉的小车一路到城郊，卸了骡子拴在树上，把装满污物的木桶逐个打开。到最后一个木桶时，老头儿变得有些紧张，他往四周瞧了一圈，确定没人后才轻轻揭开木桶盖子，朝里面小声道了一句。

“我的爷，您快出来吧，别闷坏了！”

唯独一只没有填装污物的木桶内，一个半大孩子灵巧钻出，跳下骡子车后朝老头儿鞠了一躬：“谢谢田伯相助！明儿还是这地方，田伯可别忘了我啊！”

“忘不了，忘不了！小老儿我拉了半辈子的脏货，天天都是这个时辰，从没哪天耽搁的。倒是爷您可悠着点儿，万一在外面有个什么闪失，回头我没法向皇贵妃娘娘交代呀！”老头儿紧张得不停嘟囔。

男孩儿灿然一笑：“没事的，田伯，等下会有人来接我。”

说话间，已有一男一女自远处迅速接近。女子瞥了一眼邵叔桐腰间挂坠，对男子点下头，二人走到邵叔桐面前纳头便拜：“辛苦小皇子了。”

邵叔桐嗅了嗅衣衫上浓郁味道，挠了挠头：“辛苦倒不觉得，就是这味道太冲鼻子，估计要洗好久——田伯，您忙去吧，我和这两位哥哥姐姐先走一步。”

宫里的是是非非，本分的挑粪老头儿不敢多问，挥挥手朝年少懂事的小皇子作别。

邵叔桐换了身衣裳，跟在乱雪阁派来的一男一女身后走了很远的路，直到郊外某处人迹罕至的竹屋精舍才停下脚步。

途中，这位细皮嫩肉的小皇子没喊过一句苦或累。

听得外面脚步声，竹屋里的人匆匆走出，和煦笑容挂上面庞：“皇子可还记得我？”

邵叔桐点点头，一双眼睛晶亮：“记得，嵘王府的封叔叔，以前在太子府见过。”

“以后别叫叔叔，还是叫哥哥好听，或者叫姐夫也行。”封墨恭毫不见外地摸了摸邵叔桐的头。

曲东楼万分看不惯他到哪里都要秀一秀恩爱的举动，不禁眉头一皱：“别带坏小孩子。有正事快说。”

“曲师兄这种没情调的人，难怪一直单身。”

“封墨恭，是不是又给你脸了？你可是在求着我帮忙呢！”

“行行行，你对，你说得对。”封墨恭挥挥手打断曲东楼的怒斥，把邵叔桐领进竹屋，听邵叔桐细细道来。

“我和母妃、明皓弟弟在寝殿见到了东陵王，东陵王找借口把我和明皓弟弟单独带走，这才有机会匆匆说上几句话。”邵叔桐谈吐不凡，字字珠玑，多一句废话都没有，“东陵王说她和圣上有过交谈，圣上认为宁王的病并非积劳成疾，而是被人暗害。东陵王说她也没办法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限制她，封叔叔要想办法查明是否与凌香宫有关才行。另外，宁王那边母妃会去试探，如果真的有人下毒，那就要托宫外的大侠们寻找解毒之法了。”

“毒？这倒不是为一种可能。”封墨恭若有所思。

邵正则年事已高加上长期辛劳，病倒还说得过去；邵正则年纪轻轻的，一直以来身强体健，突然病至不省人事未免有些奇怪。封墨恭早就觉得这件事蹊跷，但种种麻烦堆在眼前，未能及时察觉，如今听了邵叔桐转达的话才恍悟。

曲东楼脸色霜冷，哼道：“凌香宫是否又参与其中，我会去查个明白。倘若凌香宫那位公主还不知悔改，我定要叫她明白不听话的后果有多严重。”

“凌香宫的事，去找大哥帮忙解决吧，他说话比谁都管用。宁王那边我就只能等皇贵妃娘娘的消息了。”封墨恭揉了揉干涩双眼，微微苦笑，“真是没用，明明被抓的人是我妻子，到头来所有人都在忙，却只有我这么清闲，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声苦笑听得曲东楼心里极不是滋味，偏偏无从反驳。

若是放在江湖上，他封墨恭一句话不知能抵多大作用，好歹也是君子楼出身的一号人物。无奈他们现在身处的是庙堂，是一个拉拢了江湖势力的混乱庙堂，封墨恭再怎么主动，终归没有他能施展的地方。

苏青黛被君弈软禁，谁能比他更着急？只是，有心无力。

邵叔桐似是有什么话说，见曲东楼在场又有些犹豫。曲东楼见状，找个借口离开竹屋，只留邵叔桐和封墨恭在内。

“东陵王有句话托我转告封叔叔。”邵叔桐生怕自己复述有误，刻意一字一顿字正腔圆道，“东陵王说，她会等着你，等你去接她回家。”

封墨恭微微愣住，旋即收回所有的自嘲无奈，化作千难万险颠不破的温柔笑容。

没有什么情话，能比这一句等着接她回家更教他安心。

“封叔叔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东陵王吗？左右不过这几天，我还会带着明皓弟弟去寝殿探望东陵王的。”邵叔桐认真道。

封墨恭笑笑，温暖手掌轻轻落在他头顶：“没有。我要说的，她心里都知道。若是她问起，你就说我一切都好，这样就够了。”

邵叔桐似懂非懂点点头。

大人的世界他还没有全部了解，他那双干净眼眸看见的，只是前朝后宫永远不会偃旗息鼓的纷争，还有一场场波澜壮阔又波谲云诡的阴谋。属于孩子的无忧无虑过早地离开了这位养在深宫的小皇子，却也给了他更加重要的东西。

成熟，稳重，远见卓识，明辨是非。

因此当不过十几岁的小皇子顺利回到宫中，又顺利地披着天真无邪皮囊骗过君弈，把千方百计得来的消息传递给苏青黛时，苏青黛有那么一阵忽然觉得，浮余国有希望了。

此时，她已经做好了可能再也见不到邵正则的准备。

活着的邵正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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