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难断

浮余国的织匠有着最好的手工，常溯城出产的各种精致软枕无人能及。那些一针一线秀出栩栩如生腾龙彩凤的匠人们习惯用鸭绒来填充软枕，手感既软又轻，是常溯城皇孙贵族们的最爱，皇帝亦不例外。

一片洁白的鸭绒飘落到苏青黛鼻翼上时，她甚至还能嗅到用以熏香的紫檀味道。

她缓缓睁眼，暗暗松口气。

那把瞬息可夺人性命的长剑没有在邵季城的脖子上割开一条口子，而是深深扎入软枕之中，锋利剑刃紧贴着邵季城的皮肤，哪怕多用半分力，都有可能让他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邵季城胸口起伏，呼出一口浊气，睁开浑浊双眼平静地看着封墨恭：“怎么，不杀我报仇吗？”

“突然没兴趣了。”封墨恭收回剑，懒散地依靠在床边，“再说现在杀了你，有人会跟我翻脸，她还有很多事想要问个清楚。”

苏青黛瞥他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作为知情人，她不可能去阻拦封墨恭去报仇，但她也的确有些事想从邵季城口中问出。不过那些问题属于可有可无的，并不至于像封墨恭说的那般，他杀了邵季城会惹她发怒，至多是有些不甘罢了。封墨恭这么说，无非是给剑下留邵季城的性命一个借口，也给了她如愿以偿解开谜团的机会。

“有意见么？没意见跟我走。”封墨恭朝高阳云鸿使了个眼色。

高阳云鸿面色寡淡：“你都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一直以来钻牛角尖的是你，不是我。”

“那就好。”封墨恭侧头，与苏青黛对视，目光有些复杂，“我就在外面。”

苏青黛点点头，目送二人离开房间。

“是个有心人……你没看错。”邵季城哼哼两声，刚刚离开天命之年的他，竟有了几分耄耋老人的衰老之态。已然不再清晰的视线落在苏青黛脸上，邵季城的嗓音越发低哑：“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那些秘密，都已经告诉过你了。”

“与你没什么关系，我想知道我娘当年离开苏家的事情，以及我娘和我师父的事。”苏青黛皱紧眉头，语气略带不悦，“你们竟没人告诉过我当初发生的事情。”

邵季城又咳了几声，邋邋遢遢地随手用衣袖一抹唇角，古怪表情不知是在笑还是在感慨。

“到底你还是知道了……当年的事，并不是有人刻意隐瞒于你，而是都不想让你娘再回想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娘，苏广陵也对不起她，更对不起你们母女……”

“我想听的不是道歉。”苏青黛眉头皱得更紧。

结果，却换来邵季城恍惚哑笑：“你这表情，像极了你娘。”

苏青黛不再吭声。

邵季城突然的唠叨在她看来，无疑是人之将死前的回光返照。对于一个即将永眠黑暗的老者，她还该有什么期待么？她一直认为，与她娘亲有关的那些故事必然很长很长，怕是在邵季城咽气之前根本讲不完。

“罢了，倒不如不问。”苏青黛起身，面带倦色，“我去看看外面情况。”

苏青黛刚要离开，冷不防被邵季城伸手扯住她衣袖。走不得，又听不到什么有用的话，苏青黛难免有几分懊恼。她不悦回头看去，却被邵季城那种从为显现过的，近乎于慈父的温和表情所震慑。

他是皇帝，也是位父亲。

“我最后一个……请求……”

他表情卑微，仿佛把仅剩的力气都用在了最后的恳求上。

苏青黛无法拒绝。她弯下腰，轻轻贴到即将离开人世的老皇帝耳边，听着他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最后嘱咐。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后，相对沉默守在门外的封墨恭和高阳云鸿终于看到苏青黛拉开慢慢房门，走出那间残留着脏臭味道的房间。她什么都没有说，封墨恭也什么都没问，甚至于高阳云鸿夜不需任何言语就读懂了她眸子里那一片黯然。

深吸口气，高阳云鸿走到门口，轻轻拍了下菡萏肩头，面带凝重低道：“时辰，你来记录一下吧。皇帝驾崩了。”

皇帝驾崩。

这个本该举国震惊的消息，仅仅在不知所措的小宫女口中反复呢喃了几次，而后便归于安宁。就像是这位通过南征北战、开疆扩土方才直达帝位的皇帝肩头累累功绩，并未因其伟大而流芳百世——不必说未来，便是眼下人们提起时，说的也更多是他的刚愎自用，而非他一生都引以为傲的丰功伟绩。

事不关己，谁在乎呢？

苏青黛一个人在门口站了许久，凉风四起时，封墨恭才为她披上一件单薄斗篷，轻轻吻了她眼角。

“该休息了。睡上两个时辰积攒些体力，子时左右找个机会杀出宫去。”

苏青黛收回空洞视线，侧头看着他，眸子里带着些许茫然：“墨恭，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就是有什么东西丢了，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却又说不清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了断，仅此而已。我和你一样，都是如此。”封墨恭仰头望着看不见星辰的夜空，似是也有几分怅然，“你一直以为祁南王府血案与襄郡主的死有关，而祁南王府血案的幕后真凶，种种线索都指向圣上。长久以来你对他有亲近亦有敌意，当中不过隔了一层真相。如今他死了，不管他的澄清是真是假，你都不再有机会报仇，或许也没有机会弄清襄郡主遇害的真相，所以你才会怅然若失。”

“是啊，忽然没了目标——你呢？你和你兄长的那些仇恨，是不是也烟消云散了？”

“大哥他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放弃了报仇，他就是那样豁达的人，所以才不高兴我总想着报仇的事。”手臂一勾，封墨恭将苏青黛卷入怀中，由着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勾起单薄唇瓣，似笑非笑：“至于我，大概——”

封墨恭的话只说到一半，一道突然出现在太子府内的身影便打断了短暂的宁静。

看着那人快步走进，苏青黛和封墨恭不约而同发出惊喜低呼。

“常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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