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无间

夜风渐起时，睡熟的苏明皓蜷起了身子，小小身躯在土坑里瑟瑟发抖。邵正则解下战甲，将里面罩着的袍子脱下，轻轻盖在苏明皓身上，待到羸弱少年渐渐安稳，他才又回到苏青黛身边。

“我知道祁南王与圣上的关系并非传言中那么融洽，却也难以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话，只是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很多都是我以前无法想象的，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感慨了。”邵正则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望着稀薄月光，语气里微微带着几分苦涩。

一个位最有希望成为储君，前途一片光明的皇子，如今带领着历经烽烟的军队兵临帝都，打算把坐在皇位上的兄长拉下来，再扶持年幼的弟弟上位。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如此地荒唐不真实。

苏青黛沉沉一声叹息，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里积压的烦闷郁结都吐出来。只是那些团乱麻哪一个能轻易解开呢？她的叹息，也仅仅是换来了邵正则随着轻叹而已。

“别想那么多了，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把风。”邵正则已经没有什么衣衫可以给她取暖，只得让出一半肩膀，自嘲笑了笑，“东陵王若是不嫌弃，这一半肩膀我还是贡献得出的。虽说没有封先生那么可靠，但终归是个落魄之时能够倚靠的男人。”

苏青黛听着他的话，心里莫名积分酸涩。

当年她初见邵正则时，他也是个万人仰慕、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只是皇子天家的身份掩盖了他本身所具有的万丈光华。那时他自信满满，城府深沉，一双眼眸里尽是深谋远虑，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无欲无求？

而这些落魄、苦难、无法言喻的凄凉，很大部分是因她而来。

她于邵正则，是有亏欠的。

“除了当个好皇帝外，宁王是否有过其他憧憬？我是说，对以后生活之类的期盼。”苏青黛头一歪，轻轻靠在邵正则肩头，并不介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愿望这东西，总是在不停变化。”邵正则头枕树干，唇角微翘，“小时候我最期望的，是有朝一日能得到圣上的器重，比其他皇子更多地得到圣上的夸奖。后来我得到了想要的，便更进一步去想，如果我能成为一名流芳百世的帝王，那就是此生最大的功绩了。我虽然偶尔觉得惋惜，这个梦想已经不可能再实现，也曾因此绝望乃至心灰意冷——那时你是知道的。不过我乖乖听了你的话，开始寻找更重要的东西，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期望。”

苏青黛显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淡淡一点头，嗯了一声：“不只是你，叔桐终将成为更多人的希望。”

“可最初发现叔桐珠玉之光的，是你。”一声感慨低叹后，邵正则又回到原话题，“其实决定扶持叔桐登上帝位后，以前我心里那些负担都消失了，反而比以前更加坚定。当然，我也考虑过以后。我想，也许最适合我的生活就是全心全意辅佐叔桐，帮助他成为一名可以给浮余国带来盛世的好皇帝。除此之外……我有些想成家了。”

“……这倒让我有些意外。”

苏青黛坦率得有些可爱，邵正则忍俊不禁：“怎么，难道你希望我孤独终老？”

“没有，只是觉得按照你以前的标准，恐怕不太容易找到。”

“也未必。毕竟当初我眼高于顶，竟不自量力觊觎东陵王，摔得惨一些也是应该的。”邵正则半开玩笑道，“以后我绝不可能再把眼光放那么高了，只要是温婉贤惠、深明大义的女子，我都会真心相待。只是不知还有没有福气遇上这么一个人。”

苏青黛心思一动。

如果邵正则当真有此意，那她心里还真有个相当合适的人选可以提供给他。

不过苏青黛并没有机会说出口。她还在犹豫时，附近忽然传来一阵可疑窸窣声，她立刻警觉起来，拉着邵正则一跃跳到土坑里。

先前二人为了遮掩行踪，刻意没有点火取暖，此时一言不发更显得周围仿若无人，寂静得有些冷清。但是很快，他们藏匿的树林便不再清静，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彻底打乱了这一片祥和夜色，带来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得出，是一群人。

苏青黛按刀在侧，已经准备好随时出手。

“方中将，这里有脚印，他们应该就在附近！”距离土坑不远处，有人低声道。

苏青黛与邵正则对视一眼，眼神更加复杂。

如果来的是那群黑衣死士，那么有关苏广陵的卑劣行径，似乎又加深了一层——众所周知，祁南王府府兵的官职是与宫内两府相同的，负责统帅这些府兵的中郎中将是过去陪伴苏广陵南征北战的头号心腹，而这个人，正好姓方。

这些若只是巧合，那巧合得也太离谱了些；而若说祁南王府中郎中将方麟亦是祁南王的一名死士……

那么苏广陵的这些阴沉算计，究竟是从多少年前就开始布局的？

“等下找机会带明皓走。”耳听追踪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青黛推了下邵正则轻道。

邵正则是为邵叔桐扛起大旗的人，他绝对不能出事。如今能够对抗那些死士的人只有她，哪怕她本是最该受到保护的人。

国将不存，家何安在？

这是邵正则在戍边军临行之前，给予众将士的一番慷慨陈词，亦是她此番返回常溯城的行事准线。

一只脚踏到土坑边缘的刹那，苏青黛陡然从土坑中跃起，手腕灵活一转，一刀便削去距离最近的黑衣死士手臂。在那黑衣死士的哀嚎声响起前，她又以极快速度冲到后面的人面前，又一刀，深深刺入胸口。

眼见土坑边的四个黑衣死士转眼被撂倒，邵正则片刻不敢耽搁，拖着睡眼朦胧的苏明皓朝着仅剩的一条出路奔去。

他不求能帮苏青黛什么忙，只求不拖累她。

锋利的刀与脆弱的血肉，二者接触发出的沉闷响声像是一道令人心悸的咒语，听得邵正则胆战心惊。他明知道不该迟疑、不能迟疑，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向那道瘦削的身影望去。

苏青黛已是五月余的身孕，心疾和寒症反反复复折磨着她。或许过去她能面不改色沐浴血雨，可现在，她看上去是那么孱弱无力。当冲上来的黑衣死士逐渐增多时，苏青黛渐渐有些吃力，围绕在她身边的惊险也多了起来。

邵正则看到一个黑衣死士迅速接近苏青黛身后，他及时地发出了提醒，然而苏青黛似乎无法应多过多的敌人，即便知道身后就是刀光，她依然只能用尽全力抵抗面前的敌人。

刀锋陡然挥落的刹那，邵正则的心几欲停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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