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出炉的沙参鸡蛋。”
“药香扑鼻。”
季梵音将精心剥了壳的鸡蛋递过去,精致的娥眉含了抹笑:“怎会对药香如此喜爱?”
禹城的绿珠,可同自己一般,除非必要,否则对中药一律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绿珠轻咬了一口顶端的蛋白,弹润的口感充斥在贝齿间。片刻,清瘦的手掌徐徐贴上纱裙覆盖下的腹部,沿着两侧摩挲几下,展颜一笑:“或许,这是他的喜好吧。”
剥壳的动作蓦然一顿,季梵音垂眸抿唇,并未言语。
她赌赢了——绿珠因为腹中孩儿,重拾生之勇气。
可……
“他快满四个月了,为何我感觉不到他的胎动迹象?”
绿珠微皱了下眉,整个人有些惆怅。
季梵音心神一凛,表面上却毫不显山露水:“儿时,常听人说,孕期昼思夜虑,神忧甚重。那时不以为然,而今亲眼所见,想不信都难。”
半开玩笑的话,瞬间逗乐了绿珠。
“也许,真是我想多了吧……”
不愿再触及此话题,季梵音洗净双手,亲自替她披上淡绿色的绒氅,笑道:“出去散散心,兴许沉郁之气自会随风消散。”
绿珠点点头:“也好。”
秋末冬初,迎面拂来一阵风,尤带干燥清冷。
两道轻盈绰约的身形穿行在林宇间,清湛的容颜倾城,谈笑间,为这灰淡清冷的四周增添了不少暖意。
季梵音不疾不李从袖口处掏出褚色方形木匣,迎着微浅的日光,清浅笑了笑,如同晨露晕染碧荷:“送与你。”
绿珠轻拨开锁扣,拇指一掀,一支碧铜色的珠钗猛地跃入眼帘。她捂唇,眼泪当即扑簌簌而下。
“孕妇忌哭,伤眼。”
季梵音举起素帕,沿着泪痕洒落的方向逐一擦拭……不知为何,自己的眸眶反而涌起一股湿意,擦掉的泪水髣髴进入了她的眼底,氤氲朦胧。
“梵音。”
“嗯……”
端秀美颜的女子互相拥在一起,如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绿珠轻抬起手腕,替她将青丝绾至耳后,旋即捏了捏她润泽似白玉的耳垂。
鼻尖翕合的季梵音如被人点了穴道般,蓦然僵滞在了原地。
这个动作……
“梵音,如若有一天,我们失去了彼此的消息,你会怎么办?”
“不会的,”那时的她正埋首一堆设计稿纸中,含着笔头含糊又傲娇应了句,“你的号码,我可是倒背如流。”
绿珠不禁抿唇一笑,拧亮桌前台灯,又伸手将她凌乱的及腰长发绾至耳根后,捏了捏细白的耳垂。
光线亮堂如白昼,季梵音抬眸,映照在素色清容上的光圈如同一双温柔的手掌,她含着笑,笑容里倒映那俏丽纤瘦的身影:“谢谢绿珠……”
“谢谢你,梵音,“碧铜色的珠钗簪至微松的流云髻一处,日光清朗,洒落巧笑嫣兮的绿珠身上,美目盼兮,“等他出生,我也同你学下这门手艺,替你的宝宝做一个长命锁。”
季梵音强忍心头翻涌如波涛的情绪,强颜欢笑,点头如捣蒜答她:“好啊……”
“所以,你与潇王爷可要抓紧咯……”
话题如此一转,季梵音倒有些无所适从。忆起夜夜化身为狼的某人,如美玉般的清容微染了薄红。
不过这几日,他似乎有些忙碌,每日早出晚归。自他们二人离京至今,首次见他如此脚不沾地。兴许是因为李久长不在身边,事事才皆由他亲力亲为吧。
忽地,潇肃薄凉的林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嚎啕啼哭声,撕心裂肺的悲恸恍如天崩地裂,令人不忍卒闻。
小溪流淌的清河边,一衣着质朴的农妇跪在地上,浑身抖动如筛糠,泪水淌满双颊。她的怀里抱着一约莫七岁的孩童,面色煞白如雪,嘴唇干裂,气息奄奄。
循声赶来的季梵音神色猛然一凛,足下素履迅疾如风。食、中、无名三指覆上孩童微弱的脉搏,又沿着孩童的五官逐一检查。
片刻,她松了口气:“可有浮萍?”
“啊?”
妇人目红身晃,显然还处于怔愣之中,神识游离。
“生长于池泽中,而非黢黑沟渠之上的浮萍,叶下含胡须,色白,有吗?”
妇人心神归位,忙不迭抬手抹了把脸,点头如同倒金豆子般:“有有有......有的!”
浮萍洗净,同事先清洗完毕的黑豆一同倒入砂锅之中,加入适量清水,温火煮至两盏茶左右的工夫,倾倒去渣。
“将他扶起。”
季梵音舀了勺浮萍黑豆汤,热气浮散后,喂之。须臾,孩童面色渐次恢复红润,气息均匀平缓,髣髴只是睡着了般。
“姑娘大恩大德,葶苈没齿难忘......”
名唤葶苈的妇人双目红肿,感激涕零之下,径直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季梵音正欲将她扶起,忽觉眼前打了个旋,脚步踉跄,髣髴有人用大石重重砸在她的头上,目眩神迷。
“可是累着了?”
面含忧虑的绿珠忙将她搀扶坐下,素手沿着她的风府穴、翳风穴来回揉捏。
“不碍事......”
压下腹部如痉挛般的抽疼,她偏转眉目,嘴角扯了抹虚笑。下一瞬,绿珠的面容逐渐模糊,如蚀骨般的抽疼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只觉眼前一黑,便彻底昏了过去。
冷风从树梢中掠过,树影浮动。
“梵音......”
“是我,你是谁?”
雾色弥漫的庭院,围绕在身侧的百花如同约好了般齐齐绽放,娇艳欲滴,芳香扑鼻。
“梵音......”
熟悉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
季梵音瞬间恍然,步履迅疾如风,沿着声源处寻之,髣髴秋月般皎洁的面容染满慌乱:“绿珠,你在何处?”
回应她的,是猛然掀起的烈烈寒风。
“为何要欺骗于我?”
乘风而入的冷音髣髴裹了层积厚的冰雪,寒意从脚底猛蹿至全身。季梵音双手环在胸前,猛地打了个寒颤,心慌意乱间,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她掩着胸口,心跳剧烈得如同加了速的擂鼓。
灰蒙蒙的日色,云层翻卷无常。
廊檐下的季梵音,一瞬不瞬盯着前方的小黑点,冷风拂散鬓角的青丝,她岿然不动,形同雕塑般持立。小黑点随着视线的缩近而逐渐清晰......黑瓦高顶,灰空暗沉,醒目的青绿色纱裙赫然飘荡其中,茕茕而立,形影相吊。
季梵音掩唇,胸口莫名涌起一股针扎般的疼痛:“绿珠......不要做傻事......”
“儿时可怜穷儿女,身世浮沉雨打萍。跌跌撞撞暮色近,万般由来皆是命......”
绿珠双臂微张,唇角弯起一个弧度,髣髴在呢喃着什么。轻飘如柳絮般的身子坠落,浮荡在空中的青绿色纱衣瞬间染上一抹残阳般的鲜红,刺痛季梵音殇恸的杏仁。
一双大掌忽地盖住她的双眸,如丝竹般的沉音将她带回现实:“音儿,梦魇而已,勿被纠缠。”
焦灼的心,瞬间被磁嗓抚平。她缓缓掀开如千斤般沉重的眼皮,睫羽翕合间,四周的摆设从模糊到清晰。细弱颤抖的蝴蝶背,轻轻抚过一双大掌,如同安抚受惊的幼雏般,温柔细腻。
“哥......我不想绿珠有事......可这个决定,是否太过于自私了......”
未征询他人的意见便擅自做主,强行掰扭他人的生命轨迹,说到底,终是受七情六欲之支配。
梁榭潇松开怀中愧疚不已的人儿,双掌轻捧起泪水涟涟的清容,指腹摩挲间,深眸如墨染:“看着我。”
湿漉漉的杏仁染了无数条红痕,如同一根根锋利的细针,深深扎痛他的眼瞳。他揉了揉她冰凉如雪的柔夷,髣髴雪山延绵出来的刚毅轮廓清湛明晰:“音儿,绿珠的确怀了云逸的孩子。”
“绿珠的脉象是我亲手把的,你无须安慰我......”
“田启亲口所言,他何须骗我?”
她默然抿唇,沉思片刻,推开他欲下榻。
“别急,有赵孤城和田启在,绿珠定会被妥善照顾。”紧实的长臂横腰拦下她,小心翼翼护在怀中,指腹沿着她平坦的腹部上下轻柔摩挲。
“梁榭潇!”
面色绯红的季梵音抡起拳头朝他就是一砸,挣脱束缚。
凝白如玉的瓷杯跟随大掌递到她唇中,晶透甘甜的清水瞬间滋润干涸低哑的喉咙。耳廓拂过一抹热气,轻叹的醇音如同茶溶于水,浸透她的耳膜:“如此顾惜他人的身体,怎就轻易忽略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身体的......变化?
季梵音蓦然一僵,反攥住他的大掌,满眸尽是不可置信之态:“真的吗?”
梁榭潇屈指刮了刮她的轻巧鼻尖,将人搂紧,抬起她的右手覆上衣裙下的腹部,薄唇勾起一抹难以遮掩的弧度:“两个月零十日。”
孩子......她与他的孩子......
他们终于得偿所愿......
“哥,谢谢你......”
扑闪如蝶翼的薄睫低垂,余影打上莹润坚毅的眼帘。
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保护这来之不易的孩子!
梁榭潇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瓣,整个人如展翅的雄鹰般将她们母子二人护在怀中,双眸深邃,心澄澈如明镜:“傻丫头。”
这一世,他就算拼尽全力,也定要让他们生活在太平盛世下!
“孕妇忌哭,伤眼。”
浅光氤氲中,映照绿珠笑意盈盈的面容,将不久前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尚未适应目前角色的季梵音,翕了翕通红的鼻尖,摆摆手道:“喜极而泣,无妨。”
余光忽地瞥见梁榭潇掌中端着的碧色瓷碗,碗内盛放黑黢黢的液体,清容顿时垮了下来:“就不能不喝吗?”
接连数日,一日三餐,从未间断。
“可以。”梁榭潇今日突然大发慈悲道。
眼见着绿珠端起其中一碗,神色自若喝完。季梵音对着自己面前的汤药发起了愁。
喝了?遭罪!
不喝?更遭罪!
梁榭潇不动声色将她的犹豫不决尽收眼底,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开口:“不知是谁,昨夜还连番忏悔今日绝不逃避喝药,还说要好好珍惜......”
“我喝!”
她阖眸,深吸一口气,如同壮士断腕般一饮而尽。
好苦......
忽地,一颗红枣蜜饯塞入她的口中,甜意弥漫,逐渐驱散残余在唇齿间的苦涩。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某人合上蜜饯圆盖,深眸若有似无扫了眼她的腹部,意有所指道。
沉浸在香甜气息中的季梵音蓦然蹙眉,被某人宠得无法无天的性子瞬间遭到了挑衅:“潇王爷言下之意,便是在含沙射影孩子的母亲?”
早已退出竹房的绿珠站在台阶上,闻声,敛眸浅浅一笑。
“风口袭寒,不宜站人。”
不远处走来的赵孤城忙解下自己的外袍,正欲替她披上,后者不着痕迹欠身一避,神色自若道了声谢。
顿察此举不妥的赵孤城清秀的面色一红,甚不好意思挠挠头:“赵孤城并非有意冒犯,还请绿珠姑娘见谅……”
绿珠轻颔下首,旋即转移话题:“赵公子此时前来,是有何急事?”
“对了,”赵孤城猛拍了记脑袋,恍然大悟道,“前厅来了对母子,一跪三叩首,直言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硬是要再见你们一面,现在还跪在前厅呢,这天寒地冻的,劝都劝不住……不行,我得去与王……王爷商量一下……”
绿珠斟酌片刻,出口拦住他:“无需打扰他们,你随我前去看看。”
赵孤城自作多情幻想出一种被强烈需要的情愫,顿时精神倍增,虎虎生威般追随在身怀六甲的绿珠身后,笑容灿烂。
鎏金香炉内薄烟袅袅,安神香缓缓浮散在空中。
梁榭潇将人抱上绵软暖和的床榻,替她掖了掖锦衾被褥,蓦地挑眉:“潇王妃,这几日性子渐长啊!”
紧实的胳膊上,又多了几条火辣辣的红痕。
季梵音整个人缩进温暖的被窝中,挪至离他最远的床角,侧身压住被褥的四个角,慵懒打了个呵欠,拂了拂手道:“跪安吧,小梁子。”
梁榭潇忍俊不禁,长臂一伸,连人带被抱入怀中,低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鼻翼四周:“王妃何时学会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边说边一掌‘啪’地打上她柔软如棉花的翘臀。
“不巧,正是适才。”
梁榭潇无奈又好笑揉了揉她的发顶。
天色萧瑟,寒风凛冽。窗外渗透进屋内的日光,将他的脸部轮廓显得愈发鲜明完美。
“今日无事?”
实际上,自从怀孕后,他便没再出门,日日守着她……喝药!
“有,”灿若星辰的双眸倒映她如菡萏般娇嫩的清容,笑意更深,“陪夫人午睡。”
素手抚上他的五官,沿着峰额、鼻尖、薄唇……逐一描摹其线条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轮廓。止不住叹息一声,都瘦了……这段时间,她的心思全用在绿珠身上,反而忽略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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