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低沉嗓音响起,落在心思神游的她耳畔,如同过滤了层层烟雾,甚不真切。
“你适才说了什么?”
宽厚的大掌紧紧包裹她的手心,搁上温热发烫的胸口,声线跟随胸腔的震动汩汩而出:“冬日将至,此竹屋无法御寒,我已另行安排住处。”
季梵音一瞬不瞬盯着骨节分明的手掌,眸色澄澈。他说得毫无纰漏瑕疵,她却琢磨出了另一层含义。
“我们……暴露了行踪?”
自交出帝后上古令牌神御之龙后,他们便隐退于此。表面上看似退位让贤,实则让耄耋放松警惕。
目前三国内部俱已遭受动荡的局面,而那双破坏力无限的无形之掌却从未停止作恶,围困他们的迷雾也愈发深浓……
“是,也不是。”某人如此新鲜的回答,还是首次。
季梵音甚为依赖的在他怀里蹭了蹭:“若忆起最近接触之人,我们只是恰好救了一个孩童……”
某人言简意赅回她:“无巧不成书!”
她默然抿唇,问出心中疑惑:“那你觉得,能潜入守卫森严的王宫盗取苁佩、如入无人之境而未被发觉之人,会是谁?”
自他将合二为一的苁佩令符交给她后,她便小心翼翼将其锁于隐蔽处,就连当时伺候她的红绡都一无所知。
梁榭潇笑:“为何不是大摇大摆入宫,以借口命人寻之?”
比如冒充他身份的云逸。
“此事也并非无可能……”
微蹙的娥眉忽地被大掌一下下抚平,密密麻麻的吻随即而下,视线一旋,山岳般的身躯瞬间覆上她纤瘦的娇躯……
豆腐被人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如慢了半拍般羞红着脸推搡他,轻护着腹部,娇音颤颤:“不……不行……”
孕期前三月和后三月,不宜行房事。
某厮动作未停,薄唇含着她的耳垂一本正经低喃:“嗯,只练兵,不打仗!”
她:“……”
光线流转,树影倾斜。不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风一起,隐隐透着一股清冽的气息。
事毕,娇容如染粉桃的姑娘周身凌乱,髣髴在溪水中淌过般的清眸有气无力娇瞪了他一眼,火速裹紧被褥背对着他。
什么安神午睡?皆是便宜他之借口。日后。再也不信他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词了。
想着想着,轻薄的眼皮重如千斤,睫羽上下翕合,次数越来越沉长。可似乎,她还有疑问没有解答——
“田御医……为何来到此处……”
回答她之人捏了捏她瓷白如玉的脖颈,健臂穿插其下,音质低沉:“田启本就向往悬壶济世的生活,而今后继有人,自然可重拾旧日夙愿。恰好行医至此,便随同而来……”
后继有人?
季梵音埋在他的臂弯中,择了个舒适的姿势。能让性情孤僻、目光毒辣的御用医师田启破格收为关门弟子,此人也算有些本事吧。
她抿了抿唇,天籁之音如飘散的浮云,游刃有余拿捏他先前的语调:“无巧不成书……”
话音刚落,均匀清浅的呼吸缓缓流出。
“睡吧。”
梁榭潇将外露的瓷白素手塞进温热的锦被中,掖紧。深邃如潭的双眸静静凝视眼前沉眠酣睡的姑娘,眉宇间染满低郁的若有所思。
轰隆轰隆——
惊天响雷骤起,生生将沉翳的夜幕劈成两半。滚滚流云,翻卷如涛。狂风怒号间,庭院内的树梢如同鬼魅附身般癫狂摆动,倒映在未阖紧的窗棂上,婆娑冷寒。漏进室内的冷风呼呼吹着,昏暗的浅光明明灭灭。
这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掌摁上窗扉,毫不费力揿紧,阻隔严森寒意的侵袭。
哗啦哗啦——
掩映在晃动余光下的书页接连不断翻飞,上方轻描淡画的小人招势各异,却隐隐藏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人止不住往前探寻。
單衣裹身的梁榭潇垂眸凝思,俊美的轮廓,在暗红光线下依然闪烁出灼灼光泽。须臾,乌六合靴迈至铺曳繁复花纹的檀木桌前,大掌沿着抖动的书面用力一按,书页收紧,四周刹那间静默。
书脊处的《寒玉银光剑》五个大字由明转暗。
烛灯,灭了。
室外,廊檐幽黯清寒,打在窗扉上的树影摇摆得愈发厉害。
掩映在黑暗中的白皙手背,骨节分明的青色静脉微凸,蜿蜒游移得如同起伏的山岭。大掌移开的刹那,书页再次被掀翻,如遭凭空而来的猛风侵袭了般。
大掌快如疾风,瞬间截住被卷入空中的书籍,一股不知名的真气如蒺藜般堵在胸口,梁榭潇紧抿唇,线条冷硬,下意识翻阅。片刻,如墨般的瞳仁骤然深暗了几分。
剑谱内的一招一式,皆湮灭于无形。
“果不出本星君所料,剑谱内的招式已被你融会贯通,并借此推陈出新,大败已堕入魔道的云逸!”
窗边一隅的案几上,褚色干支静立青玉色的陶瓷,细长支身凝聚的水珠滴落的刹那,一团仙气缭绕的薄雾毫无预兆弥散四周。
只一瞬,轮廓明晰的司命星君捋着花白胡须,持立在手中的浮沉左右交叉了几下,旋即收拢回臂弯……
风声疯狂拍打檀木窗,啪啪作响。季梵音从沉眠中被惊醒,杏仁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她微愣,意识仍有些朦胧。
一双大掌轻柔覆上她如瓷玉般的面颊,季梵音下意识缩了缩细瘦的脖颈:“冷......”
“抱歉。”
隐藏在阴影中的男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季梵音一瞬不瞬看着她,柔夷将他冰凉的双掌伸进暖烘烘的被窝,如溪水般清湛的眸子含满笑意:“如此,很快便会暖和。”
“好。”
他半躺在她身侧,任由她朝自己手心哈气,过渡暖意。
“这些日子,住得可还习惯?”
季梵音笑意未减,轻柔的语调加了几分揶揄:“我们入住此府邸已满四月有余,梁公子此时再问,不觉为时已晚?”
办事雷厉风行的某人,在提出迁居事宜后不久,他们便从山涧清幽的竹林来到此热闹非凡的荠苨城。所幸此处宅邸地处远郊,隔绝四周的喧嚣声源,静谧安然。
“嗯,是有些晚。”
今晚的他,似乎满腹心事。
季梵音将焐热的大掌轻贴上隆起的腹部,干净纯粹的双眸淌过一抹清亮,如同连绵山色下的盎然绿意,那是初为人母的喜悦。
“感受到了吗?”
腹中孩儿的胎动。
黑暗染满四周,树影晃荡横斜,细长的指腹沿着圆润肚皮的弧度细细摩挲。
咚
肚皮猛地凸起,踹上他的手掌。紧接着,掌心移至何处,肚皮就在何处凸起,如同心有灵犀一般。
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某人,整个人僵滞片刻,冷峻的线条凝结了不可置信,言语都止不住磕巴,如同牙牙学语的孩子般:“这是......我的孩子......一条鲜活的生命......”
季梵音无奈又好笑,素手朝他的胸口就是一拳,止不住嗔怪道:“此言何意?不是你的,难道还能凭空冒出来不成?”
棉厚锦被拥住二人的身躯,身材颀长的梁榭潇俯身,深深埋在怀中姑娘的颈窝中,未置一词。季梵音默然垂眸,素白小手攀上他的脖颈,深吸一口气,汲取属于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入住白府第二天,他便出了趟远门。直到前两日,他才一身风尘仆仆赶回。
“适才,司命同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不提,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某人幽深如暮色的双瞳深了几分,锦被旋即一掀,长身挺起,长腿步至美人蕉屏风后。
季梵音护着肚子起身,满脸犹疑。
寒风料峭的子夜,冷意刺骨,长廊连接的院落,光线微弱。以身挡风的梁榭潇小心翼翼搀扶着身怀六甲的妻子,不疾不徐行至后院。
“为何来到此处?”
玄衣清湛的男子轮廓鲜明,握着她的手掌摩挲片刻,轻声反问:“素帕可曾带了?”
她虽不解,却也晃了晃手中的动作。
他将素帕掩上她的口鼻间,给了她一个温柔缱绻的笑容:“在此等我,勿乱走。”
月辉清冷,流泻一地银光。
万物萧瑟,独留一片清冷。
这时,天空突然传来‘嗖嗖嗖’的声响。她蓦然掀起眸子,浓深的夜幕中,缤纷绚烂的烟火瞬间落入她晶莹如玉的眼底。
曾有一个人,为她点亮整夜星空。而今有一个人,燃起她生命的火花。
炫目烟火下的他们,情深意切,感人至深。承蒙命运眷顾的她,眸眶染满水雾。
“我的音儿,生辰喜乐。”
充盈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吧嗒吧嗒顺颊滑落。
嫁与他两年,他连续两年错过了她的生辰。
第一次是因为骊山匪徒一事,这一次连理由都略显敷衍。可她还是若无其事送他出门。
季梵音埋在他的怀中,素手覆上他温热跳动的心口,哽咽声微带凝噎:“天下未定,何以安家?”
纵使远离朝堂,他依旧关心民生疾苦。他的胸中,装着家国天下,黎明苍生。否则,他不会卡在她生辰前夕这个节骨眼儿上赶回颍上。
梁榭潇心疼得逐滴吻去她清容上的泪痕,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两人四周,薄唇噙笑:“都说一孕傻三年,偏偏我家的梁夫人,心灵透窍如白玉,何事都瞒不过你。”
“若真瞒不过,那这是什么?”
素手指了指他身后通体泛光的晶莹物体,细看,竟隐隐飘着氤氲薄雾。
梁榭潇抿唇含笑,大掌旋即覆住她的柔夷,迈至莹润雪白的寒玉面前,轻声点拨:“你的《金莲舞》,金莲与舞,缺一不可。”
两年前就该赠与她的生辰礼物,拖至今日,才迟迟送出。
浅淡的日光倾洒如凝脂般的寒玉台,镌刻朵朵惟妙惟肖的莲瓣,它的脉络纹理,精致雕刻到每一方每一寸,显得愈发美轮美奂。凝眸细细一数,竟有十二瓣之多。
她轻抬细腕,沿着其中一瓣的纹理细细摩挲,婉音流散在空气中:“这是白莲,而非金莲......”
话音刚落,简单盘起的鬓角微微一晃。她神色一怔,心口跳动的脉搏迅猛如擂鼓。
“不是想知晓司命今晚为何而来吗?”低沉的嗓音髣髴一捧温热的清茶,滋润她干涸紧涩的喉咙,“这,便是原因。”
青葱素手触到凝白玉簪的刹那,一股暖融融的潮水瞬间扑腾而来。
暌违多时,终于物归原主!
“梵音今日遇到何事如此开心,笑不拢嘴?”
绿珠将手中的细针插入红色绸布中,再从后抽出,紧了紧红线,眸带笑意看着眼前这个容光焕发的女子。
“没什么。”
话虽如此,她轻勾起的嫣红唇角却与此言相反。
绿珠含笑摇摇头,素手正欲下绣,腹部猛地一个抽疼。绣着明黄桔梗的刺绣晃荡落地,她双手捂着腹部,清容皱成一团。
一旁的季梵音神色骤然一凛,掩着胸口,强忍慌乱之心,高声唤人。
日近正午,天地灰蒙。
“不着急不着急不着急......”
赵孤城攥紧双掌,在产房门外徘徊,如同念经般来回念念叨叨。
“你这人,到底有完没完?”江城子一石子砸过去,满脸不耐道,“我师父和产婆皆在里面,你呀,大可把心揣回肚子里。”
江城子口中的师父,便是田启本人。
忽地,房门被人推开,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从里端出,刺痛了赵孤城的双目。一时没忍住,欲闯进去,立马被江城子拦下。后者如金筒倒豆子般严词厉句教训,俨然将他当成绿珠的夫君,孩子的父亲!
不远处的亭台前,全身虚软的季梵音斜靠在梁榭潇的怀中,兰花的清香逐渐抚平翻滚如波涛的晕眩之感。
她扯了扯男人的衣襟,微勾起苍白的唇角,讨好式的开口:“哥......我、好一些了......”
血水的刺激,令她差些晕了过去。
梁榭潇俊容冷硬,如同高山之巅上万年不化的寒冰,手持干兰花的动作未变,对她的笑容置若罔闻。
“哥......”
某人依旧未搭理她。
“梁公子?梁少爷?夫君?”
某人岿然不动。
季梵音抿了抿唇,自知此事已触到某人的底线,他断然不会随她三言两语就浮散心中的郁积之气。她咬咬唇,眉黛下的睫羽含着显而易见的心疼:“梁榭潇,我不许你生自己的气!”
他从未生过她的气,向来只生自己的气。
“绿珠于我而言是骨血,你于我而言是生命。若是没有骨血铸就的身体,就没有了生命。可若是没有生命,更不会存在骨血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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