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城的醉仙楼出名的不仅是那可让老神仙都想馋上两口的高粱酒,还有高耸的建筑本身就有通天遇仙的寓意。
二楼沿路边的雅间里,轻纱随风摆,春风和煦里一桌人刚刚坐上位置,主人位上三十出头的男子一身天青色书生装,个头不高微胖,一张脸生得不笑自喜,令人看了颇有点亲切感。桌上已到的五个人便喝茶闲聊,边等迟来的两位客人。
一场新雨过,空气从嫩绿的柳枝里穿过,带着些好闻的草香味,那请客的男子便走到窗前,伸手将窗纱拢起,街景便映入眼帘。
“景副尉,景副尉……”
景林回头看时,叫住他的人一身蓝色衣衫,金黄丝线滚边,腰间配着一块上等的美玉。这人生得面如玉盘,星眉上扬,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嘴唇薄而锋利。
正微笑着看着他的玉立青年,不是当今豫王还能有谁?
景林慌忙下马上前,欲向这位如今的玄武军上司王爷行李,被豫王虚扶了一把,在他耳边说:“本王今日就是来转转,看看京城春日的街市民情,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若是玄淇在时,景林也没什么机会接近这位王爷,但如今玄淇被派去北疆练兵,朝廷上下也默认了他就是下一任的玄武军一品都统,那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景林自然也渐渐走入了大众的视线。
就像这两次上朝,从前总默默跟在人群中的景林,虽依旧不多言,不过是作为大楚的臣子,去听听朝会象征性的出现一下。但即便他刻意低调,难免会有各路有心人一点点地往他身边靠近。
玄凇眼中的景林还是疲于应付这些,也默许他以任务为借口,继续三天两头的旷早朝。
如今豫王被皇上指派跟玄凇学习军政,又兼理玄武军,正是兴致勃勃的时候,一见景林也忍不住多问几句:“景副尉一身正装这是要去哪里?可是军中有事?有什么不妨跟本王说,本王同你裁夺。”
作为玄武军的领军王爷,豫王要过问他们的事情也不算是多管闲事,景林作为下官作为皇家的臣子,也有义务要向豫王做个汇报。
于是景林拱拱手道:“回禀王爷,下官军中出了个败类,破坏军纪,严刑审问之下竟牵扯出有人打探我玄武军内部事务,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为防是别国混进来的奸细,我已将疑犯拘在了玄武衙门的大牢里。但我此时要去问询个人,这人或许跟此案无关,直接拘到牢里……不知合适不合适……”
豫王眉头一挑“哦?”这事确实对于玄武军日常处理的事情不算大事,但既然豫王遇见了,再小的事情他也必须要认真对待。于是他一定是要借着细细问询处理此事,来为自己争取一个在玄武军中认真细致,同下属亲近的形象来。
“不知你要问的人是个什么身份?”豫王示意景林到一边站定问道。
景林恭恭敬敬地答道:“是个商人,富商。他跟疑犯很熟悉,但根据我的人掌握的一些情报,他跟此事关联不大,但听说他不日就到京城了,我们办案仔细起见,还是要会一会的。”
豫王微微一笑,“既是富商,想必也是有他的长处,像是这样的人收为己用最好。人家既不是犯人,拘到牢里扰了良民影响也不好。不如去我在城郊的别院吧!进京前直接带去,那里地方虽小,但僻静。牵涉玄武军中事,以免城内人多眼杂。”
深深地一鞠躬,景林向豫王说:“多谢王爷体恤下属,王爷对待我们,和这一般的商人尚且如此仁慈,考虑又周到,实乃贤王!”
豫王又扶了扶景林,满意地点点头。
再抬头话别又回身上马,景林微微抬头间,对着对面的二楼窗户笑了一下。那窗口的纱窗被拢了起来,随侍在旁倒酒的女孩子很是清丽,像是他喜欢的那些南方姑娘般水灵。
豫王走出一段距离才交待下面的人,“着人收拾好城郊的豫和别院,着人注意着景林的行动,他那边定住时间后,通知我一声。”
“公子……”
娉婷推门进去,却不敢问什么,只能自顾收拾陈亦卿面前的汤碗。见屋内气氛有些压抑,小心翼翼的问:“你们可要吃宵夜?”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陈亦卿微微摇摇头。
张世牛问:“公子,你会去救玉轩的对吧?”
陈亦卿苦笑:“救他?救他出来让他继续开赌馆?去害更多的人么!”
程祥还记得当初在河西味道李家那个揽着他肩膀的玉轩,笑容里有当时他最羡慕的爽朗与坦荡,程祥皱着眉头说:“亦卿哥,我想玉轩是因为初到京城无以为生,不得已吧……”
这是程祥第一次叫陈亦卿作“亦卿哥”,过去不管陈亦卿怎么劝他不必那么客气,他总是将陈亦卿当做恩人样的客客气气唤作“公子”。
之所以这么叫陈亦卿,也是他希望陈亦卿听到这个熟悉的称谓,能够不生朱玉轩的气,可以去救他。
陈亦卿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们也听到了,他是被朝廷的玄武军带走的,我能怎么救他?让我去跟一支军队博弈么?若是在浔阳或许我们还可以通过那些知府夫人,县丞夫人们探听些消息。可那是京城,我连玄武军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不清楚,我怎么救他!”
无疑,陈亦卿说的是不可否认的道理,但正是这他们都明白的道理,被说破后异常的令人沮丧。
“那怎么办?我们就任由玉轩在京城不去管他么?”尚冷静的陈亦卿和程祥都不知该说什么,张世牛依旧是不肯死心。
沉默一会儿,程祥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坚定地同陈亦卿说:“我去吧!让我去京城!”
陈亦卿摇摇头,“你去京城又能做什么?跟小轩一样去送死么?”
程祥答道:“我可以先去探听消息,你放心我不会贸然行动,我去帮着锦绣布庄分号做事,顺便打探消息,有了进展我让人捎信回来给公子,你再分析怎么办。”
张世牛附和道:“我也去,我也去!”
陈亦卿看着程祥不仅不再担忧,甚至是带着点光芒的眼神,忽然心中一振,明白过来程祥为何会如此迫切的想去京城了。
每年的节日他们都会送一些东西回河西镇,一开始是王启顺提议,借着陈亦卿、程祥他们的名义给家乡的亲友送去节礼,陈亦卿也有心要感谢当初帮过他们的王启发和那几位好心的大婶。
也是无意中陈亦卿才知道,程祥每次都会借着送东西回去托人打听李秀才可曾回去过。程祥对待李秀才的有情有义,也让他觉得欣慰与欢喜。
但是此时,程祥比自己还要迫切去救玉轩和玲珑,陈亦卿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那个在程祥最无助,最难熬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被他当做偶像又当做家人的李秀才,程祥提起他总是亲昵地称“李哥哥”。而对于自己,却始终恭恭敬敬的唤一声“公子”。
陈亦卿忽然觉得这样的程祥,终有一天会离开他。和玉轩一样,怀揣着自己的过往和明天,去追寻他们自己的目标和梦想。最终,自能和自己作伴的可能只剩下那一双拐杖。
他的表情忧伤起来,语气也淡淡的:“好了!你们不用说了,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去京城救他们,至于去不去怎么去我还要想想。王叔自年前一直病到现在,念恩一个人撑着家和宝阁够辛苦了,你们要是有那精力不如多关心关心眼前人。”
提到念恩和王启顺,程祥和张世牛确实不能反驳,念恩因为父亲的病和玲珑走后,衣柜的生意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着实是整个人既沉默又瘦了一圈,连齐大夫都说近日王启顺怕是就不好了。
娉婷见他们几个第一次如此凝重,便讪笑着对大牛和程祥说:“好啦好啦,你们都快回去休息吧,不早了。我给公子打水洗面,你们赶紧走吧。”
明知这夜谁都睡不着,可娉婷还是不忍看陈亦卿如此为难的样子。
望着窗外簌簌的雨打芭蕉,陈亦卿有些出神,娉婷将他身上的薄毯拢了拢,坐在他身边,即便不说话也想如此静静的陪着他。
“娉婷,你怕死么?”
“诶?”娉婷没想到他会这么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可这个字眼让娉婷想到过去的日子,有些伤感起来:“若可以一死了之结束痛苦,那也没有什么吧!可是现在的我,我还不舍得死。”
娉婷说着用满含温柔的眼神去看眼前这个呆呆愣愣,没有了往日足智多谋的神采,而显得有些颓废的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我还……舍不得死。”
“你会去救他们吗?”
陈亦卿摇摇头,“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娉婷大着胆子回答他:“我……我当然不想你去京城,而且,而且你去救玲珑……但是,我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不是吗?做你现在想要的选择,无关结果,那便是对的!若你留,我自会陪你,若你去,我也会支持你。”
陈亦卿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的笑道:“浔阳城中寻常客,明月照人分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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