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眼见着天气慢慢热了起来,京中百姓衣衫渐薄。刚进了五月,这天便热的邪性,京城中的豪门大户已经早早开了冰窖,虽说还不至于到处放上冰釜去暑,但待客的点心单上已是常见冰碗的身影。
往年因着连年战乱天灾,宫中提议节俭,亲贵大臣们便是有钱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用冰,今年却是不同——听说宫里也是这么着,上行下效,豪门大户自然放心享受。
今年各宫主位用冰的分例都是足足儿的,倒让前些年因着贪凉贪嘴被参了的妃嫔心中不忿。有那没眼色的在帝后面前嘀咕两句,却是又被狠狠训斥了一番,也算是皇帝高林最近心情好。若是放在以前,怕就不是一顿训斥能了结的了。
这三年多,大魏外无边患,内无天灾,朝臣们虽内斗不断,但也着实有几项利国利民与民生息的政策顺利施行了。大魏便如一叶小舟飘到了悬崖边,又给硬生生拽了回来,拖进了正常的航道。
如今国事既定,帝王家中亦是喜事连连,半个月后便是皇帝高林的千秋,还有更重要的——秦王高珩从蒙古安全回来了!
这些日子就连言官都闭上了嘴,以往哪位大臣衣服有道褶子都要上个奏折怒斥一下仪表不修,现在却是一片祥和。言官们都私下通了气,皇帝寿诞之前都消停点,就算是看在在外为质三年的秦王面上,也要让皇帝过一个舒心的寿诞,谁也别不长眼惹是生非。
眼下皇城之内一片喜气洋洋,遮掩住了下面的腥风血雨,世人只知高珩平安回来,却不知这平安来得殊为不易。
高珩与李敏两人从蒙古回魏的这一路,简直比茶楼里说书先生的评书还曲折。市井之中都在传,魏蒙边境被扫荡干净的马贼竟还有一支残部在外游荡,偏巧就碰上了蒙古亲王岱森达日的护卫队。这伙马贼也是瞎了眼蒙了心,见这队人马车架豪华,便埋伏了半夜偷袭!岱森达日是没想到在草原上有人竟会认不出他的车马,压根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岱森达日的亲卫队混乱之中只顾着保卫自家主子,哪里还顾得上高珩和李敏。若不是秦王与李乡主急中生智,假扮成马贼趁乱逃走,怕是要不明不白死在马贼刀下了。若真是如此,皇帝高林这会子估计也没什么心思准备寿诞了,怕是要直接点兵亲征蒙古了。
坊间如此传闻,与事实却是相去甚远。岱森达日遇袭不假,高珩与李敏假扮马贼逃出来了也不假,不过此马贼却非彼马贼,而是定西军假冒,特来接应他们两人的。
那日两人得了李敏兄长的提醒,便开始筹谋如何脱身。
想到最后还是岱森达日给的灵感,既然岱森达日爱角色扮演,想要把罪责嫁祸到定北王秦破虏头上,那么他们也可以照此行事,将袭击岱森达日的罪名按在不存在的“马贼”头上。
于是高珩派人送信给定西王卢明德,让他派一小队定西军精锐埋伏在阿拉翰附近,半夜以烟花为信号,“马贼”奔马夜袭。两人趁机换上夜行衣摆脱监视看守他们的人,顺顺利利逃出了岱森达日的掌控。
要杀的人跑掉了,岱森达日亦发现这伙夜袭之人训练有素身手高强,绝非流浪的“马贼”所能比拟。两相印证,便明白过来是被李敏高珩耍了。只可惜此时定西军已经把本部在边境巡防,“意外”救出被马贼挟持的秦王和李乡主的消息传得满天飞。魏蒙两国君主也接到了正式的消息,至此岱森达日想要找回场子的打算彻底落了空,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岱森达日还是本着给高珩添恶心的心理,到处说“秦王殿下天命所归”……
岱森达日乱说话,汗王乞颜帖木儿倒是不反对。他只要秦王安稳回到大魏,别惹起两国战火即可。岱森达日的话若是能给大魏朝堂添点乱,那是再好没有——先放着大金前车之鉴,若是大魏也内耗起来,对蒙古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乞颜帖木儿对高珩回魏关心,对自己的小儿子乃仁台回蒙显然冷淡许多。乃仁台跟着岱森达日的残兵回到王庭,乞颜帖木儿连面也没见,不过随口赏赐了牛羊奴隶,又让特使安慰两句罢了。也难怪乃仁台在大魏时听说要回蒙古,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还颇使了几个不入流的法子,妄图留在大魏,最后还是两边使者软硬兼施,才劝动乃仁台以大局为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大魏。
说起来也不怪乃仁台如此情状,他在蒙古本就不得宠爱,才会被乞颜帖木儿一脚踹出来做了质子,没想到在大魏的日子,却是比蒙古好过许多。
以乃仁台在蒙古的经验,作为人质的王子在敌国日子都不大好过。可他到了大魏京城,受到的待遇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也许是怕高珩在蒙古受委屈吧,大魏皇帝高林对乃仁台一直是温和亲切,比他自己那严厉的父汗好相处许多。
乃仁台刚到京城,皇帝便让他入宫伴驾,及至他战战兢兢的进了宫,皇帝和颜悦色,只管问他日常起居是否习惯,下人有没有怠慢,三言两语便让他安了心,又问了他的爱好,得知他喜爱读书,还特地指了曾经教授过几位皇子学业的太傅到质子府上指点。
在大魏时日越久,他便越羡慕大魏的皇子们,有这么一个和蔼的好君父,亦羡慕大魏百姓,能见到许许多多好玩的物事,有看不完的风景,读不完的书,就算穷其一生,也没办法一一参透。
一想到秦王要代替自己去汗王帐下做质子,乃仁台便有些同情。
可三年一眨眼过去,他觉着来大魏就像是昨天的事儿,今天却要回去了。
初初的不舍过去,乃仁台抹一把辛酸泪,再怎么不愿意,还是整理好了行囊,准备回蒙。他离开边境的那一刻,回头望向大魏江山,决定以后一定要多提提大魏比草原的先进之处,好让父汗派些使者入京城学习交流,到时候自己作为最熟悉大魏的王子,一定会在出使之列。
大魏朝堂上下自然是想不到,也不关心乃仁台所思所想,更预料不到这一次屈辱的质子事件,竟会让蒙古未来的汗王,十三子乃仁台暗自萌发了与魏长期友好,互相学习的治国理念。
他们现在所关心的,是从蒙古回来了秦王高珩,与安王高珏之间,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关系却紧张到几乎破裂。特别是秦王高珩,似乎连面子情也不愿意维持了。
安王一直为秦王回魏积极奔走,秦王在西北手握重军之时,从来也都是坚决站在安王身后。
这样的兄弟情谊,相隔数年才能重聚京城,彻夜畅饮把酒言欢,出同车入同辇才是正理。但让人奇怪的是,安王府再三送帖子请秦王高珩过府一叙,秦王高珩都避而不见,紧锁府门,终日不出。
待到朝廷特许的六日沐休结束之后,秦王终于出府上朝,遇上前来恭贺示好的大臣们,俱言笑晏晏,唯独一看见安王高珏走过来,脸上笑容顿时消失不见,未等高珏走到身边,便向周围人匆匆道别,扭头就走。
大魏讲究个礼字,便是政见不合,面上也是客客气气,像这样明显打脸的做法,还从未见到过。朝堂上的都是人精,秦王与安王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但只知道两人之间水火不容便足够了,特别是原先有意倒太子推安王的,心里又开始重新盘算各方势力,免得站错队押错宝,误了前程事小,搭进去全家事大。
如今皇帝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而且这三年间太子错漏不断,手底下的幕僚亦不争气,仗着太子的势胡作非为,三天两头闹出贪赃枉法的丑事。要不是皇帝自己有心要敲打太子,这些小打小闹的事情也根本不会接二连三的露出水面。尤其是开年后,太子府上闹出的丑事——他竟拿皇帝高林赏赐的御用青瓷花瓶随意赏赐给了浣花楼唱曲的清倌,结果应天府的衙役稽查流寇之时,意外从浣花楼中搜出这么一件不得了的东西,成了全京城的笑话,更是让皇帝对太子越发失望,废太子之心渐盛。
如若此时秦王还和离京之前一般与安王手足情深,支持安王高珏的几位大臣心里底气自然更足,但眼下这光景……却是不好说了。
首辅白敬轩这几日冷眼看着女婿和秦王高珩之间的互动,特别是方才朝堂之上秦王看向女婿的那一眼,竟像是看着杀父仇人一般,恨意滔天。
白首辅心下不禁奇怪,当初设计秦王入蒙的是太子一党,照理说秦王回来第一个要对付的,也应该是太子。但为何会对女婿这般深恶痛绝?
白首辅知道自己女婿一向是如何对待高珩的,这些年的心血神机营说派便给高珩派了过去,在朝廷上,更是宁可把太子往死里得罪,也要保着高珩在西北平安。如今高珩能回来,高珏亦是功不可没,按说高珩即便不领情,也不至于与高珏反目成仇。
原以为高珩回来对女婿是一大助力,可现在看来,形势对己方十分不利,要是秦王临阵倒戈,帮着太子一党逼迫安王,到时候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定。
一定得把秦王心中症结给找出来!
等散了朝,白敬轩出了殿门,便叫住了高珩:“秦王别来无恙?三年塞外风霜,倒是更见英姿挺拔,好似崖外古松,别有风骨。”
高珩抬眼见是白敬轩,心里明白对方来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谢首辅大人谬赞。不过三年未曾上朝,本王久站乏力,还请首辅大人原谅则个,过几日定然请首辅大人过府一聚,今日便先告辞了,本王先走一步。”
说完,竟不等白敬轩反应,便拱手行了个礼,干干脆脆地撩袍走了。
白敬轩手伸在半空便给晾在了原地,尴尬地收回来捋捋胡子。
这完全有悖于皇子们该有的教养,看来秦王现在是连跟安王有关联的人都不想搭理了。白敬轩越发担忧,正巧女婿高珏从大殿中出来,见到他便过来见礼,白敬轩瞧瞧左右无人,出于谨慎的性格,仍是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您和秦王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珏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具体的本王自己也不清楚,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他了,一回来就给本王脸子瞧。回头我再托田骐魏道青他们打探打探,真有什么不满的,说开了才好。”
白敬轩点点头:“若是你的错,便同秦王好好说,莫要冷了兄弟情。”
高珏答应下来,片刻后看着白敬轩的背影不免苦笑,若是道歉能有用的话就好了。
其实高珏心里有数。
李敏一回京,便悄悄儿过府来会过他,两人琢磨半日,都觉着这事还得着落在当年高珏这原身祸害的几个男孩里头。
李敏回忆起高珩说过定西王世子卢千林的小儿子是被拐子拐的,两人再想起当日皇帝高林的处理手段,基本肯定了当年那个惨死的孩子,便是定西王府的独苗苗卢兆满!
为了证实两人的想法,李敏和他背着众人都已经查了六七天了,只可惜当年这事情扫尾的做得实在仔细,他们的人手散出去这么多天,连一点线索都没查到。唯一能确认的就是,除了他们之外,秦王府上的人也在追查此事。
如果当初那个安王死胖子折磨死的男孩的确是定西王府的小世子,那么高珏和高珩之间就是个死结。杀人都不过头点地,眼下安王虽然是换了高珏这个芯子,他午夜梦回的时候可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属于他的这双手对那些男孩子们做过什么!换做他是高珩,就算是扒了自己的皮都不解恨!
更何况,卢千林还是为救高珩而死的!
但这种话,他又怎么好跟岳父白敬轩说呢。反正这回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谁让自己这么倒霉,碰什么不好,偏偏碰了那个炸弹。穿成谁不好,偏偏穿成这个有特殊癖好的死胖子。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现在他就跟关在死牢里的囚犯一样,是杀是剐,就等着高珩怎么发落了。高珏对着岳父远去的背影又长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明白他们对自己的期许,这三年间为了倒太子又做了多少努力,但恐怕还是要让这些暗中支持自己的大臣们失望了,只怕高珩和自己之间,终归难得善了……
高珏仰头望望一碧如洗的晴空,日头渐盛,晒在脸上有几分灼人。高珩啊高珩,你打算什么时候找我摊牌呢?
想想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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