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碛外蕃人

唐域西碛的碛外，邻近唐境的地方有一大片草场。附近好几个西域的游牧部落都在此放牧牛、羊和马匹等的牲畜。各个部落在草场上放牧的范围，原来也有约定俗成的分割边界，但牲畜们只知道吃草，那懂得人划分的边界是从那里到那里，那里的草嫩、那里的草肥，就会吃到那里。

而对于那些游牧部落的蕃人来说，那些牲畜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重要财产，所以，他们自然都希望自己家、自己部落的牲畜都能多吃些水草，长得越肥壮越好。也是因此，在放牧的时候，即便自家的牲畜吃草吃过了界，也都放任不管，甚至时不时地还故意赶自家的牲畜过界吃草。

可是草场就是这么大，自己部落的牲畜多吃一口，别的部落的牲畜就得少吃一口；别的部落的牲畜多吃一口，自己部落的牲畜就得少吃一口。于是，每年围绕这片草场，这几个西藩部落之间就会纷争不断，年年如此，没有一年例外。

今年也是如此，只是今年的水草比起往年，稍稍差了些，于是，今年闹得就更加严重了。起先，是几个部落的牧民，因为牲畜吃水草越界没越界的问题，先是口角继而动手推搡、打斗，越演越烈，到后来，这几个部落的酋长，都带着他们部落里的蕃兵蕃将，赶到了这片草场边上，扎下了营寨，对峙！

牛、羊、马匹，不管是谁家的，也不管是一群还是一只，只要放到草场上吃草，瞬间就会有各式各样的箭鏃从四面八方向它们飞来，如暴雨一般。等这阵箭雨过了之后，几个部落里的人，也不管是不是那些牲畜的本主，都一拥而上，去争抢那些被箭射倒牲畜。回去当晚就会点起篝火，众人围着篝火喝酒吃肉。

就这样弄了几次之后，这几个部落的蕃人，就谁也不敢再把自己的牲畜放到草场上吃草了。没办法，这些蕃人都只好把自家的牲畜赶到草场边上，用临时搭起的围圈圈起来，然后，再由人去割草打水来喂饲这些牲畜。可这样一来，各部落的牧民们就得一天天地，起早贪黑地累个半死。但即便是他们吃苦受累，那些圈在临时围圈里的牲畜还是会有死的，或是没吃上水草饿死，或是因为体弱被其它牲畜挤死、踩死。

这几个部落的酋长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啊！再这么耗下去，不用等到入冬就能把自己给耗死。这些酋长们又都暗自清点了一下自己部落里能打仗的壮丁和家底，都自认没能力彻底吞掉另外那几家。于是，这几个部落的酋长们都聚到了一起，谈判。可他们之中又没人肯吃亏，谁也不愿意先撤出草场，接着便开始扯皮，扯来扯去，就开始翻起了陈年旧账，翻着翻着差点就又打起来。

谈不拢，不欢而散，对峙继续。

在某天的早晨，这几个部落酋长和他们部众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不远处的唐域边界，望向了大唐边境上的驻屯军营。只见，那一把一把数不清的陌刀，刀刃都明晃晃地泛着紫光；那一匹一匹的战马，每一匹都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看得他们都眼馋。还有那一队一队在边境上巡逻的后生，个个都虎彪彪的，又威风又精神，身上穿着的衣服盔甲，是又结实又漂亮。

于是，这些酋长们终于一致达成共识：请天可汗来为他们的纷争做出裁决。接着，向朝廷奏报这几个部落酋长的请求的露布，就用六百里加急送到了李世民的面前。

早朝的时候，李世民把这份露布拿了出来，让大臣们讨论一下。朝堂上，大臣们纷纷各抒己见，但总的来说，他们大多都认为，虽然这只是碛外几个蕃人部落争夺草场的纷争，但这些蕃人来恭请大唐天子作裁决，就表明这些蕃人有意要拜服在我大唐的威仪之下，不可坐视不管。况且，突厥颉利虽破，但目下西藩还不能算是完全平定，这几个蕃人部落，规模也都不算小，要真闹起来，也是会搅扰到唐域边境的安宁的。于是，君臣达成了共识：这事，我们大唐要管。

那，要怎么管呢？大臣们第一时间达成的共识是：不希望李世民亲自出马去管这件事。因为在贞观十九年，李世民御驾亲征高句丽，在回师的路上病倒了，可把那些大臣们吓得够呛。现在眼见着李世民已年逾五旬，虽说目下还没什么大病，但一身的旧伤旧患，身体也早不如年轻时硬朗了，那些大臣们实在是怕啊，他们是真的怕，李世民在来回的路途上会出些什么差错……

因此，大臣们都认为，比较妥当的办法就是：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或者宗室，再配上几个熟知西藩事务的副手，持符节和印绶去为这些蕃人的草场纷争作出裁决。

那，到底要派谁去最适合呢？大臣们又纷纷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听起来都各有道理，一时难以决定。

在讨论人选的时候，出了一个小插曲。一位品阶不算高的官员提出，要慑服这些蕃人部落，最佳放人选莫过于太子，太子是大唐的储君，李世民的嫡子，让太子代表李世民，去为那些蕃人的纷争作出裁决，最能宣示大唐的恩威。那个官员的建议一出口，长孙无忌马上就带着褚遂良，还有几个大臣一起，说出了一大堆的理由，有理有据地把这个建议直接怼回到那个官员的嗓子里，把那个官员噎得满脸通红，一愣一愣的。

李雉见了这副场景，就忍不住想笑，赶紧低下头，抬起手，用手里捧着的笏板挡住脸，咬住嘴唇憋住笑。天耶，真的是婊人不用一个脏字诶！那个谁，虽说也有点同情你，但本太子还是忍不住想笑啊，怎么办？当李雉正在心里苦恼，该怎么把笑憋回去的时候，斜眼偷瞄了一下左前方，端坐在丹墀里的李世民，竟发现他的嘴角也在微微颤动……李雉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李世民也斜眼瞄了一下跪坐在他身旁的李雉，见他正用笏板挡着脸，应该也是在憋笑。又扫了一眼丹墀之下的众臣，李世民发现，在长孙无忌他们怼完人之后，朝堂上有冷场的倾向。想着，既然处理碛外蕃人之事的大框架已经定了下来，朝臣们也应该再没什么要说的了，李世民便示意侍立在丹墀之后的王顺，让他宣布退朝。

退朝之后，李世民又召集了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在内的几位内阁大臣，一起详细讨论了一下。最后，李世民拍板决定，他要御驾亲临，亲自去为碛外那些蕃人的纷争作出裁决。在场的大臣，包括长孙无忌在内，都想劝阻李世民，但李世民只回了他们一句“朕意已决”，便打发他们走了。

李雉奉命送这些阁老们出偏殿的门。临走时，长孙无忌悄悄地把李雉拉到了一边，小声地叮嘱他，要他再去劝一下李世民。

打发走了大臣们，李世民便让李雉陪他回寝殿，同时也吩咐王顺，把偏殿里的奏疏，以及记录了刚刚御前会议内容的文书，都收拾了，送到寝殿的外厅。刚走出偏殿的大门，发现太极殿花园里的景色不错，于是这父子俩便绕了一下路，走到了花园里散散步、透透气。

陪着李世民在花园里慢悠悠地走着，李雉紧走两步，凑近到李世民的身边，轻声地问：“阿耶，你真的要亲自去处理碛外那些蕃人之间的纷争吗？”

“怎么？你也觉得朕上年纪了，大不如前了？”

“雉奴不敢。”

李世民在一张石桌的前面停了下来，随行的小宦官们立刻训练有素地，猫着腰踮着脚蹿了过来，麻利地为石桌两旁的石鼓凳铺上了薄薄的小褥子，铺好了便迅速退开。

在石鼓凳上坐下，挥了挥手，让随行的那几个小宦官们退开些，李世民继续问李雉：“那就是长孙无忌要你来劝朕不要去？”

“舅舅是让雉奴来劝阻阿耶，但雉奴知道，阿耶决定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李雉不敢坐，只是侍立在李世民的面前。

“哦？那你给朕说说，朕决定亲自出马的原因。”

“雉奴不敢妄言。”

“朕恕你无罪。”

李雉抬头看了看李世民，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并没有一丝一毫要发怒的迹象，于是，他便放心大胆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雉奴以为，阿耶决定御驾亲临，去为那些碛外蕃人裁决草场纷争，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阿耶要收拢西域人心。突厥颉利虽破，但迄今为止，西域也还未完全平定。现如今，碛外蕃人因争夺草场而来恭请‘天可汗’裁示，这正是我大唐去收拢西域人心的天赐良机。让德高望重的大臣，或者宗室持符节印绶前往，虽然也能向碛外蕃人宣示我大唐天子的恩威，但却远不如天子御驾亲临，能让那些蕃人们感激涕零。自此番之后，大唐天子的恩德、威仪便会被那些蕃人交口相传，远播西境诸域。等待到现有的唐境边际稳固了，再要向西开疆拓土之时，遇到的阻力自然也会减少。”

“二是……”顿了顿，看见李世民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李雉便喘了口气，接着往下说：“二是，阿耶要趁着此番出行，巡视一下西碛那边的驻军和边防工事，同时也去慰劳一下在那里驻扎的将士和官兵，提振士气军心。”

听李雉说完，李世民脸上的笑意又添了几丝欣慰，他向李雉抬起了手，李雉立即会意，过去搀住了他的手臂。李世民站起身来，便顺势拉住了李雉的手，让他跟自己并排走着，边走边用只有他们父子俩听得见的声音，对李雉说：“朕作出这个决定，其实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朕这次要试着真的放手，让你独自处理朝政，面对朝臣。”

话一入耳，李雉立刻心头一紧，刚想说些什么，手却感觉被李世民用力握了握，就又闭上了嘴，静静地听着李世民往下说。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总对朕山呼万岁，但朕心里清楚，人活不过百年，何来的一万岁。这大唐的江山，朕未竟之事，早晚都要交付与你，哎，朕就想趁早让你适应一下，如何独自处理朝政，如何与臣子相处……”其实李世民是想说，要看看李雉如何应付长孙无忌那班老臣，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明白说出来。

李世民不紧不慢地说着，李雉聚精会神地听着，偶然间抬头一撇，看见了李世民的乌纱幞头之下，露出了染了些许霜色的鬓发，心中不禁生出了些许怅然。

我是李小九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