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天,苻宏傍晚时才来神仙殿西暖阁坐,形疲神劳,说讨一杯酒喝,喝完就走。
来之前他已经有些醉意,月华不动声色在酒里掺了些射若草的汁液,这使酒体有些微微的发蓝,幸好在烛光下并不明显。
喝下那杯酒,苻宏脸上愈加醉态可掬,目光渐渐凝滞在一点上。月华凑近他,手按在他肩膀上轻轻拨弄,肩膀耷拉着,一丝力气也没有。
月华站了一会儿,转到背后端着苻宏腋下,托住他站起来,踉跄地走两步到床边上。该有“我这是怎么了”的疑惑而没有,苻宏斜坐在床边,手肘撑住在小桌上。
“今晚上你就呆在我这儿,哪儿也不去。”月华盯着苻宏的瞳仁许久,轻轻交代。
“哪儿也不去。”苻宏不那么灵光地跟着说。
月华吁了一口气,站起身,身体稍有些后仰地望着苻宏,心里既满意,又踌躇;思忖一下,走出西暖阁,越过在阁外侍奉的阿松,一直走到大殿前。这里苻宏的洗马王谦、卫率杨维坐在这里等候。
“殿下说他今晚上留在这里。”月华走到两人近前,对王谦说。
王谦惊讶地哦一声,不置可否,脸上疑惑,不自觉地摇头。
杨维嘟囔:“殿下喝醉了么?”说着他站起身,手按在剑柄上,身穿的盔甲相碰撞当啷作响,经过月华径直向里走去,走到西暖阁门口停一停,“殿下?”接着往里走。
月华留在原处不动,任由杨维进去查看,身姿岿然不动。晚上她穿着女子的长裙,头发盘起,姿态婀娜,顾盼生辉。这时王谦才突然觉察到,不由自主地起身后退了一步。
过一会儿杨维出来,直走到王谦面前,轻声说了两句,王谦无声地点头,两人不看月华一眼,这是无言的轻蔑,便往外走。
月华待两人出了大殿,转身回西暖阁,在阁外吩咐阿松回屋去睡不必在外侍候。
阿松知道苻宏就在阁内,这极不寻常,满心惊讶,也不说什么,起身回厢房去。
回到阁内,月华重新想了一遍所有打算。此时十步内没有一个旁人,就算有人也隔着至少两层墙壁;只有半醉半梦的苻宏和她自己,这是个所有条件都恰好凑在一起的时机。
这主意最初是秋月提出来的,她认为苻宏对月华的喜爱停在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或许他想要她,但被他自己对她的礼遇所困住了。对苻宏而言月华是一个士,而不是女人,要设法打破这个认识,使苻宏认识到月华更加是一个女人。
最好的法子就是,按秋月的原话是,临幸,制造机会让月华被苻宏临幸,哪怕他下不了手也算对外制造已有既成事实的状况。
月华对秋月这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这和秋月所说苻宏喜欢自己的理由正相反,怎么能用破坏的方式得到爱呢?但此时所有条件凑在了这里,苻宏半醉半醒地坐在她床上,她有一夜的时间。
月华更想要问出苻宏到底想做什么,使她可以决然地反对他走出自毁的路子,或者……帮助他;对或者不对,她总想要帮助他;他内心最隐秘的话不肯对她说,这是使月华孤注一掷的缘由。
“殿下,你决定要像戾太子一样起兵谋逆了吗?”月华跪在苻宏膝前,拉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这是他们从未有过接近的形式,这么亲近,这么坦诚。
“谋逆?”苻宏脸上表情一下子变得凶恶,像听了这话暴怒起来,但他处在月华催眠的术法当中,有射若酒襄助,显出来不十分狰狞,“我父王那才叫谋逆呢,我……这不算,我只不过是要去除我即位的危害。”
月华咂摸苻宏这句话,她不是个熟知政治的女子,必须仔细想才能明白男人一句话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殿下,你是要设法杀死苻诜吗?”
“苻诜?”苻宏冷笑了一声,“苻诜那样一个小孩子,我会当回事吗?”
月华知道苻坚有许多儿子,这些儿子不少名声在外,要么聪慧有文采,要么骑射武功高强,有些借着各自外戚支持和亲身历练已成为出镇在外领大军的重臣。相形之下,苻宏徒徒背着太子名,东宫统率共十二营总共披甲控弦之士不过万人,既比好几个公爵领兵少,又大部分驻在长安城外;若说他打算谋反,不要说他控制不了全国情势,连京畿,连长安城,甚至连未央宫他都没力量攻入。
“那你打算要做的事是什么?”月华不得要领,换一个角度问。
“我要……”苻宏说了两个字停住,头轻轻地摇晃,像是坚忍不发;月华能做的只是继续握着他的手,殷切地望着他。
“我要驱逐我父亲,换一个父王,是假的,坐在那位置上,一切都不变,不过,假的父王不会偏袒苻诜,或者苻睿,苻丕,苻晖,也不可能偏袒他们,等几年,我会即位为大秦的天王。”苻宏终于说出来,禁不住瑟瑟发抖,目光闪过一丝惊恐之色。
月华心里头一下子豁然敞亮,她早听说过天王苻坚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虽然并没亲眼见过;苻宏这话对不知道这传说的人晦涩难懂,不明所以,听过的人就不难明白过来。
他是要制住真正的天王苻坚,以替身取而代之,然后再令替身传位给他。这样从外在看,什么变化也没发生,但主事者由苻坚变作了苻宏。
这事一旦发动,不论成败都可说是个很小的变动,没有大军交战,没有城垣攻防,不会有生灵涂炭,全部的变化只在一座宫殿内,甚至就在一室之内的几个人间。
“这怎么瞒得过来,对于那么多人。而且,这事不简单,你怎么做得到?”月华一边为这样精巧的谋逆计划感到异乎寻常的赞叹,觉得自己实在低估了苻宏,苻宏竟然可以想出这样绝妙的方式,最大限度利用了太子在天子身边的优势,一举而定中枢,避免天下纷乱,同时又甘愿忍一时认假天子为父的屈辱,可谓大仁大智。
一边她仔细地推想了一回,觉得这计策看上去很美,实则有太多困难不可克服,注定不可行;苻宏就算殚精竭虑,也终究要面临败灭的后果,不禁倍感悲凉。
“不是我一个人做,而是……这是所有氐人的愿望,我是为我自己,也是顺应所有族人的心声,我父王自从景略公去世后,每样举措都不啻于自毁长城,所有人都恨他,必须制止他。我站出来,不过是帮助他脱困,顺带帮助我自己。”
苻宏目光里增添几分凶狠,这让他看起来醒过了,在说明白的话一样。
月华猛然看见他这样,吓了一大跳,心都要跳出胸膛,直想转身就逃;头皮发憷,脚趾抓地地定了一下,确认苻宏并没有由催眠中醒觉过来,稍微安定。
“不是你一个人,那还有谁?”
“当然还有……我的母后,我的叔叔们,没有他们出手,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那些金鳞甲。”苻宏缓缓说,目光里闪过一丝嘲讽,金鳞甲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这就好像在说,他没什么本事,当初仅因为是苻坚的嫡长子被立为太子,现在因苻氏氐人憎恨苻坚而被推出来取代苻坚,是时势造就他,他顺水推舟,并非自己有忤逆之意。
金鳞甲卫是始终轮值在苻坚身边几位近侍,有高明的剑术,寻常人不能近身;以及从前都是秦军领军的大将,因战事失利被定罪褫夺公职,由苻坚特赦,以赎罪之身守护在旁,既忠且勇,临场应变远胜一般侍卫。苻宏所说的谋逆方式,恰好对付不了金鳞甲卫,除非有更多的人参与其中,要么在金鳞甲卫也不能伴随苻坚的地方发动,或者即便金鳞甲卫在也能一举拿下。
月华叹了一口气,知道她原本既爱着且同情的太子苻宏并不如她想的那样孤零凄清,反而是高高在上的天王苻坚才是众叛亲离那个,心中既失望也失落;同时又想,即便如此,但凡谋逆就有失败的可能,人心苦不足,何苦来哉。
她一点儿也没去想如果苻宏谋逆成功了会如何,而是想他失败了会如何。其结果当然是咎由自取,不说几百年前刘据的例子,就在前朝也有好几位王子谋逆失败被杀,举家连同幼子全都覆灭。如果不反他们就算做不了皇帝天王也全都是人上人,谋逆失败变一抔黄土,成功也不过是成为一个不甚高明的皇帝,被权臣太子觊觎,周而复始,何苦来哉。
月华知道这是自己一个弱女子的想法,和男人们想法绝难沟通;她原本想催眠苻宏说出不肯说的秘密,然后出言相谏,等苻宏真的说出来,她才发现没一种言语有可能说服他,贪欲和自以为得计是男人骨子里的东西。
接下来预备要问的问题她也懒得问,那问题本来是要问,你喜欢我吗?为什么还不来带走我的人。她是要真正的爱,并不想死,如果这爱随之伴随死亡,又何苦来哉。
夜已经深了,月华把苻宏轻轻推倒在床上,抹下他眼皮,没如计划那样除去他衣服,只拉过褥子盖上。她自己也没脱裙子,抱着手臂侧靠在枕头上,背对着苻宏,和他隔着差不多一人距离,就算是大大地翻个身也碰不到他。
她心潮澎湃,许久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不怎么做。
凡事皆有代价,她知道明早上会发生什么,醒来之后苻宏大概不会太恼怒,但也绝不会有好脸色给她;他留宿在神仙殿里的事会传遍东宫,尤其是曹月英那里,这会产生许多……反应,她想要的和她不想要的,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全都要概括承受。
不这么做,亲身犯一番险恶,我怎么真的知道故事该怎么写呢?这下我已经知道了,月华安慰似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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