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欢喜甘愿受

苟芸慧身躯一颤，眼睛发直，像是懵懂了一般，回过神来飞快地看了看门口，那儿并没人，压低了声音，急促地问道：“这是苻融对你说的？”

“他没告诉我，是我猜的。既然你这么说，那看来是确有其事的了。”苟芸敏神情原本俨然，这时稍微浮现起拆穿姐姐阴谋的快意来。

苟芸慧定了定神，恢复平静，森森说道：“我什么也没说，你瞎胡猜测也就算了，可别妄自尊大，妄图做点什么，这是要惹下大祸的。”

苟芸敏长久地看着姐姐，脸色变了几变，叹了口气，说道：“阿姐，我这些年没进宫见你，你到我那里我也闭门不见，这是我的小性子，不是对你有多大的恨意，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只是为着一些小事情斗气，一来二去好像深仇大恨似的不来往。这是我的错，请你大人大量，宽宥你这个可怜的妹妹。我想请你放过博休，别让他涉入到你的事情中去，别让他背叛他哥哥，落个苻双那样的下场。”

苻双是苻坚的幼弟，也是苻融的弟弟，一母同生的亲兄弟，十余年前年轻气盛，与堂兄苻武起兵反叛，兵败被斩首于上邽。氐人苻氏宗亲反苻坚者有许多，他和苻坚血缘最亲，也是受处分最重的。

苟云敏既提到苻双，庶几是诅咒他们的谋逆也会失败，遭受苻双一样的下场，苟芸慧脸色大变，恶狠狠地盯着妹妹，“你是一个……笨蛋，不足与谋的笨蛋，苻融居然把这件事说给你听，他也真是个笨蛋，大笨蛋！”

“他并没告诉我。”苟芸慧傲然说道。

“没告诉你，难道你是猜到的？又或者，他是说梦话，流露出什么了么？”

“他要同我离婚。”苟芸敏盯着姐姐的脸又燃起愤恨来。

“离婚？”苟芸慧啊了一声，也觉得惊讶，说道：“这一点上，他的确是走漏了心声。”

“博休是举世无双的奇男子，我与他结婚二十几年，他爱我敬我始终如一，即便我没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他也从没说什么。我为他不舍，挑选我的侍女给他做妾夫人，他从来不肯接纳。这次我问他跟我离婚了之后打算要娶谁，只要他说出来我一定是点头同意的。可他说他决计是不再娶，我就知道他怀了万一不免殉难的心；他从前出征无数次，每次与我慨然告别，从没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我想他这次要做的事一定极不光彩，不忍心连累我。”

苟云敏与苟芸慧自小姐妹情深，虽然隔阂了几年，深知姐姐的脾性，不转弯抹角，直接恳求，继之以坦荡地陈说，希望打动姐姐，改换主意。

“他是很好的男子，但看起来不够聪明。”苟芸慧说，她的怒气已经消了大半。

“以及，这一月他以来与东宫往来甚密，过去十几年他可从没与苻宏亲近，不是同一辈的人，他那样高傲的人，怎么肯屈身俯就？我想他一定……他从来孝悌忠信，和苻双从来不是一种人，谋大逆的事，一定不是他自己想做的。所以，他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而是从……胁从。”苟芸慧先是傲然地说道，接着将推断的缘由娓娓地说来。

苟芸慧哼了一声，显然嫉妒妹妹对她自己丈夫的偏袒和爱意，这简直不用掩饰。

“胁从？求我放过他？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被胁从东宫太子跟我做这件事，于他有什么好处？我和苻宏能给他什么样的好处，使他背叛他的哥哥，冒着这样大的危险？身败名裂，很可能会被处死。他不惜和心爱的妻子，也就是你离婚。他这样为你着想，你就没想过他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你说他是胁从，哼，你根本不了解你的博休，一点儿也不了解，呵，多么疯狂的自以为是！”

苟芸敏怔住，她觉得自己的推断完美无缺，甚至姐姐并没企图否认，但她由自己一个看起来并不重要的遣词上一下子提出个磐石般大而沉重的反击，这反击猝不及防，她甚至无力承接，被压在了心头，脸一下子涨红，说不出话来。

“敏敏，你这一生平平淡淡，没经历过什么，被你的博休宠坏了，眼中只有他一人，不知道天下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何种程度。我们再不动手，表面看起来光鲜明丽的大秦就要被所谓的圣王天子给败坏得连渣都不剩下。这是博休愿意同我们放手一搏的原因，具体的道理不用我说，说了以你的幼稚也不能明白。总之，你当然没有同意离婚，这很好，你接下来要守口如瓶，等待结果，承担结果，不可耍娇小姐脾气，坏了所有人的大事。我知道你有这样的秉性，自以为是，不计后果。”

苟芸慧严厉又克制地说道，气势如山地望着苟云敏。

苟芸敏的目光早就没再盯着姐姐，她被苟芸敏的一个凌厉的反击打得失魂落魄，盯在苟芸慧身边一个空蒲团上，脸色由红转青；姐姐这一番话，她没什么可回击的，她一生平平淡淡，手头什么也没有。

“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你有个对你始终如一的男人。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都靠不住，除了你的博休，我同意你说的他是个举世无双的奇男子。但你也就行行好，别坏了他的大事，也是你姐姐和侄儿的大事，别让那个伪君子有可能杀死我们，我们倒是一开始就立下了规矩，动他的位置，但是不杀他。”

“这是谋逆的大罪，你怎么能奢望不死人！”苟云敏虚弱无力地反击。

“失败了会死人，成功了就不会。这件事势在必行，间不容发，即便事情败了，我们全都死了，在那之前也必须尝试这一番，这是我们为氐人，为大秦千秋万代所做的事。”

苟芸敏脸上露出嘲讽，不住地摇头，可她不像姐姐那么能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我很高兴，为这事情你愿意来见我，我们姐妹总算有机会见面，而且说的全都是发自真心，肺腑之言，没一句是虚伪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好？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了。”苟芸慧接着说，脸上因为占据了完全的上风而喜悦，不加掩饰揶揄之意。

“我恨你，我恨你，阿姐，你是个恶毒的妖孽！你不是为了氐人，不是为了大秦千秋万代，你只不过是为了你不成器的儿子，眼看他就要被废了，陛下要换一个聪明一点，仁慈一点的太子，这样对大家才都好！”苟芸敏扬起头恶狠狠地对姐姐说，找到一个能让姐姐感觉疼痛的反击点，同时即便愤恨，也压低了声音。

“妖孽……”苟芸慧怒极反而平静，喃喃地说道，她才从道明禅师那里得了新谛，感觉莫名的喜欢，“给你传递消息说我在这里，以及让你能走进这间屋子的人，你当然不会告诉我她是谁，但我一定会找出她，杀死她，这应该一点儿也不难。杀死她之前我会告诉她，她是你出首的，那滋味会如何？”

“你怎么能……”苟芸敏脸色顿时苍白，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脖子，浑身颤抖。苟芸慧身边女官没几个人，要查和苟芸敏之间的关系不难，甚至那人也不能逃，一逃便等于承认了是自己，被抓回来还要连累其家人。

她本来是来求姐姐放过她的博休的，博休在姐姐手中，全没想到还有她的人陷在姐姐的手中，这是双重的人质，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苟云敏哆嗦着摇头，语不成调地恳求姐姐不这么做，自己不会再这么接近她，也不该这么做。

“敏敏，你也渐渐地老了，但始终幼稚，不给你一点血的教训，怎么能长大成人。”苟芸慧冷着脸说。

苟云敏失魂落魄地由禅房出来，蒙上脸往外走，经过那个注定会很快死去的女官，她紧张地偷偷冲苟云敏点头致意，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的厄运将至。

出元觉寺大门，苟云敏不辩方向，不知自己来时方向，懵懂地走了一会，要找着自家的车驾等候的地方，道路两边的景致却和来时不同，心中慌乱，站在路边张望。

一个年轻的僧人手持着木杖由道理另一边来，见苟云敏像是迷失了路途，走来对她行了个合十之礼。“女檀越，你由元觉寺出来，找不着路了么？”

苟云敏从没和不熟悉的人说过话，顿时慌了神，脸涨得通红，就算被披搭蒙住脸，就连眼睛下的皮肤也红了。“我……没有。”

年轻僧人点头，和气地望着苟云敏，扭头望一下苟云敏原本要走去的方向，“那边不是女檀越适宜去的地方，不如回头，到元觉寺右转，见一颗大柳树，那儿有几辆车停着，不知哪一辆是女檀越家的。”

苟云敏先听到不如回头几字，觉得好似有所启发，以及僧人道路去向指导得清晰，顿时对那僧人有了信任。道谢之后转身便走，走几步觉得礼数还不周到，转身去看，见那僧人仿佛站在一团光芒之中，正望着自己，样貌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个年轻的僧人，而像是陡然长了好几岁，风华正茂，心中不由得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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