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携手从容去

成公兴的脸平时像干瘪之后的棠棣表皮，颜色暗红，细密紧致，面上有许多斑驳的小白点，沉静中带着老来的顽童般的笑意；平时他也是个极好说话的人，什么都无可无不可，但听了拓跋楠陈请要将卫瑄由山上带走，笑容彻底从这张通红的脸上消失，五官像是皱在了一起，脸胀得通红，眼中冒火，恶狠狠地瞪着拓跋楠。

“滚出去！”修养深厚之士像暴雷一样地吼道。

拓跋楠一半清醒一半迷糊，觉得这话犹如说同意自己带着卫瑄以含糊的状况一起被逐出山门，先为之一喜，随即意识到不该这么一厢情愿，其实多半是只让自己滚出去，什么也没答应。

“老师父，弟子就这么一个请求。卫师姐不愿意跟从江师叔，她愿意跟着我，我也愿意带着她离开。”这等于把先前请求再说一遍，没什么新鲜的陈说。

成公兴跳起来，伸手一巴掌打在拓跋楠脸上，咬牙切齿，“你这个畜生，怎么还有脸再说一遍？”

拓跋楠脸上火辣辣的，终于知道老师父确切的意思，他以手推地站起来退后一步，站在门口躬身说道：“不论老师父同意还是不同意，我都是一定要带着卫师姐走的。”

他不再看成公兴表情，转身退出花园中的静室，回到前面屋中，见着燕凤，却不知怎么说好，一时稍许为难。

燕凤神情俨然，似乎早有意料，“成师尊不答应么？”

“不答应，但我还是要带我师姐走。”这话等于承认不顺利，拓跋楠没有什么办法，勉强地说道。

燕凤叹一口气，“刚刚我还是想得简单了，以为成师尊最多不乐意，大概不会阻拦。这儿里洛阳近而离盛乐城远，代国已经不在，正一道算是地头蛇，我们却不算强龙。来时我没预料到你有这样的要求，只带了牛羊礼物，没多带几名勇士来，这时候想做点什么，只怕也难。”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没有，拓跋楠听了心一再下沉，却怎么也不肯让步，偏要勉强，“不带着卫师姐走，我就不走。”同时他想起成公兴刚刚对自己吼那一句滚出去，知道自己其实留也是留不下的了。

“不如我们先收拾上路，回头我请一两位鸡鸣狗盗之士来把你卫师姐偷偷地接出来。这用不了多久，或许还等不到我们回参合陂，他们也就同时赶到了，在半途相会。”燕凤想了想这么说。

拓跋楠摇头，“我卫师姐不是一件物事，不该被偷着接出来，倒好像我们理亏了一样。”

“那这该怎么办？”燕凤脱口而出，说出来之后才发现这话带着十足的泄气，难想象这居然出自自己的口中，对着一个孩子说，做思忖沉吟状，“那该怎么办呢？”

“燕伯伯，你备好车马等在山下，我去接卫师姐，名正言顺地下山。”拓跋楠说道。

燕凤一惊，“你要怎么个名正言顺？”

“我去登江师叔的门，当面对卫师姐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如果不愿意，我就自己下山，如果愿意，就带着她一起下山。如果有人阻拦，我用手中剑和他拼个死活，活着下山来，死了燕伯伯你就这么回去禀告我的弟弟，也把消息带给我的妈妈。”

拓跋楠这话说得既悲壮，又无赖，无赖在他明知道燕凤绝不可能让自己慷慨赴死。

燕凤脸色变了几变，心中觉得此事绝不可行，要拦阻又触了拓跋楠的牛脾气，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通的；以及他隐隐地觉得拓跋楠正是继承了拓跋实的刚勇血性，遇到危机不肯绕过，而是抛出性命地硬上，不知是运气特别眷顾他们，还是命数已然确定，未必比自己思索权谋应变要差。

“好！这两年你的剑术练得如何？”燕凤勉强地笑，问得倒好像赞同拓跋楠似的。

“自保足矣。”拓跋楠脸上不自觉抽动两下，故作镇静地说道。

他请燕凤立即出去预备车马，等在戏浮山山脚下的道路上，他回到府内自己屋内，众位师兄弟都去各处修习功课，一个人也不在。便携了一柄铁剑出门，翻过半匹山前往江道清的别院去叩门。开门的是一名仆童，对他说：“师父不在，在隔壁为人打蘸。”

“我找卫师姐。”拓跋楠说道。

那仆童认得拓跋楠，见他神情不与平常同，心惊胆战地进院通报，一会儿卫瑄身穿着道姑的黄色裙裾出来，满脸憔悴，和几天前比像是已经变了个人似的，惊讶地问他：“你怎么已经出来了？”

拓跋楠眼睛发热，忍住流泪，对着卫瑄做了个深揖，含笑问道：“卫师姐，我现在就要下山去，离开这儿，想问一问你，你还愿意同我一道走么？”

卫瑄楞一下，掩住了口，“你说什么？”

“我说，现在我就要下山，离开这里，你还愿意同我一道离开这里么？”拓跋楠收起笑容，神情谨肃地说。

卫瑄身子摇了摇，定一下神，神情恍惚，惨然地笑，“我……我当然……可是，我已经……”她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眼泪如珠子一般坠落下，她擦拭眼睛，既想逃回院子里，又不舍似的，硬起心肠说道，“可现在已经晚了，我已经和江师叔修炼了合气法，是别人的人了。”

“卫师姐，这件事全是我的错，那天我不该优柔寡决，才致了这样的局面。古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现在来，就是为改正这个错误的。你要是想留下，就留下，要是还愿意跟我走，就跟我走。”

拓跋楠说得诚挚又成熟，不像是只十五六岁的少年。

卫瑄眼神里有微微的火，挣扎几番，明灭不定，也收起了笑容，“拓跋楠，你究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

拓跋楠深沉地点头。

“那还不赶紧走？我们。”卫瑄低声地说道，脸上神情顿时明媚柔和了许多。

“你去收拾东西，我等你，不要怕。”拓跋楠抬了抬手中铁剑让卫瑄看到。

卫瑄哦一声，飞快地转身，没走一两步便停下，转过来又走回拓跋楠身前。

“我没什么要带走的，我们快走，迟一刻他就回来了。”卫瑄脸上虽然挂着笑，同时也满是惊惶之色。

“师姐，他是做了不对的事，我们是对的，为什么我们反而还怕他？不急，我们缓缓地走，要走得正大光明。”拓跋楠说道。

卫瑄为这话神情似乎为之一醉，随即却陡然变色，凄然地说道，“拓跋楠，你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或者你来，是为了逗我的么？”

拓跋楠见卫瑄如此，顿时也觉得不大对，打了个寒战，“当然不是。”

说着他将手中剑由右手交到左手，伸手去拉卫瑄的手。卫瑄由他拉住，身体发僵地不知所措。

“那我们这就走了。”拓跋楠转身牵着她走，卫瑄脚下拌了下，趔趄抢两步才走稳，跟着他亦步亦趋。

拓跋楠牵着卫瑄的手，这时脸上终于绽出完全的笑容，觉得这是平生以来第一次自己做了主的事，豪气顿生。

卫瑄由拓跋楠牵着手，脸上笑容是发自内心，可也因为紧张而生硬，离江道清的别院愈远，才愈见消融。她听拓跋楠说要离开这儿，也没问要去哪儿，只要是离开这儿就好，去哪儿只要和拓跋楠在一起，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甜美。

她心头要着急些，好几次脚步不自觉走在了拓跋楠前边，变作牵着他走，拓跋楠便也由着她牵。走了许久卫瑄才发现，哎呀一声，放慢脚步，脚下稍微落后一分地和他肩并肩走。

两人由江道清别院下坡来，回到崆山洞府前的台阶道上，继续往山下走，这时许多由山下回来的同门男女与他们擦身而过，见两人手牵着手，都诧异地停下脚步来看。这事太悖于常理，以致没人敢发出调侃的招呼，鸦雀无声。

拓跋楠不说，卫瑄不问，两人从容地走，唯恐走得不漂亮，慢吞吞地下了台阶道到山坡回转处，始终不见人追来。

这里马车还上不去山，燕凤和一名贺兰部的卫士牵两匹马等在一小块平地上，见两人下来，忙扶两人上马一起奔下山，不多久便到了大道上，十来辆牛车和两辆马车的队列占据道路，头朝着出山的方向。

燕凤先扶着卫瑄下马上车，再接拓跋楠下马，要上车时拓跋楠站住，抬手止住他，“燕伯伯，等一等。”

“你还要做什么？”燕凤不解地问。

“我绝不能悄悄地溜走，这儿的事要留在这儿。”拓跋楠沉着地说道。

“你非要闹出多大的动静来才肯……”燕凤焦躁无奈地问，他是个饱学的儒士，拓跋楠所做的，正符合他所学的义涵，但恰又和他作为拓跋家的托孤者、谋士所追求的相悖，他简直不知何以自处。

更重要的是，夹在拓跋楠和正一道之间，他一点儿办法也无。

拓跋楠不说，走出道路，怀抱着长剑，直身站在斜坡底，面朝向山上。他在那儿这么一站，燕凤和已经坐在车上的卫瑄便都明白，他是有意要等着山上的人追来，非要让这件事有个完全的了结。

用剑来了结。

燕凤闷闷不乐地骑在马上，觉得此情此景和六年前代国覆亡的前夜，四面楚歌，自己困守愁城时的滋味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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