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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垂死奋余烈

中军帐中,四名持长戟的披甲卫士肃立在帐篷四角,两名带刀侍卫跪坐在距离主将稍近的位置。

满脸虬髯的主将神情威严,头戴紫金冠,身披黄金铠甲,坐在中央位上,一柄华贵的长刀置于鞘中摆放在他身边案几上。一个身穿着差不多样式盔甲的少年挺身坐在左边席次,警惕地盯着跪在主将面前的三人。

那三人雁行地跪着,身后几步外摆着两个敞开来的木箱,里面盛满了珠宝和钱币。

三人中为首一人头伏在地上,恭敬地说了许多话。主将令他头抬起来,那人便照做。主将点头,嘉勉几句,张开双臂,意谓着要那人上前来拥抱。那人起身趋前,却被少年陡然站起来拦住。

那人吓了一跳,先张开双臂,作势要拥抱少年。少年稍微偏头看了看主将,主将脸上露出微笑来,点头。少年无奈,张开双臂,由那人上前一步,半跪着抱住他。

那人松开手将起身时,忽地由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奋力地刺入少年胸前甲胄缝隙中,少年啊的一声惨叫,顿时瘫软。那人毫不停歇,丢下少年和匕首冲到主将面前,手中多出另一柄匕首直抵在主将的喉上;主将大惊之余一只手已经伸出去摸着长刀,又只能缩回来。

那人身后两人早站起身快步走到箱子边,推翻箱子,由箱底摸出两把短刀握着手中,退到他们的首领身边,面朝外护卫着。

两名带刀侍卫跳起来拔刀,却已经晚了,主将被挟持,他们徒然地站在原地叫嚣,逼近一步也不敢。

劫持主将的那人凶横地对主将说了许多话,主将被匕首低着喉咙,神情难看,脸别在一边只是不说话。

正僵持间,卧在血泊中的少年猛地跃起,手中辉光一闪,一柄匕首没入那人的脊背,正是先前他刺少年的那把,那人哼也没哼一声便扑倒。主将疾速地抄起长刀,呛的一声,挥刀格挡了一人斩来的刀,起身一脚踹开那人,反手一刀将另一人的刀先折了,力大势沉,顺势砍入头盖骨,咔的一声。主将调转刀头,奋力劈向倒在的地上那人,人头滚落,腔子里血喷出,直飞溅到了帐篷顶上。

帐内局势抵定,主将先是楞了一下,这才奔到少年面前,由地上抱起来搂在怀中,脸上扭曲,眼睛要滴血一般,怒目迸张,大声吼叫。

没有声音,拓跋楠听不见一点声音,只看得见这个过程。实际上这个过程最初也是模糊的,只有些许的画面,慢慢地变得活灵活现。

在许多个早晨醒来前拓跋楠沉湎在这想象和回忆中,喜欢一再回想这个他并未亲历,只是靠想象才完成的过程。那个少年,就是他的父亲拓跋实,那时才十三岁,何等果决,何等坚忍!

如果长孙斤那一刺的位置稍微偏一点,刺入他的心脏,拓跋实就算有绝顶的英雄气,也没法忍痛拔出匕首跃起击杀了长孙斤;如果不是他击杀长孙斤,毫无疑问连同拓跋什翼犍以及他自己在内的两人都会死在当场,代国在那一刻就会被篡夺,大概所有拓跋氏都会被长孙斤诛杀,不会再有后来。

拓跋楠看得出这一点,他愿意承认这是天大的运气;有时候他也忍不住会想,对于自己而言这并不是最好的运气,最好的运气是在那一刻父亲拓跋实就伤重去世了,这样即便母亲身份卑微,也会因为是拓跋实唯一的亲子而继承世子名位。但拓跋实伤重绵延病榻两年才去世,其间居然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再三年,代国就灭于秦,拓跋楠拿这个来安慰自己,即便自己是世子也不过是个失国的世子,有什么可惋惜的?

何况他并不是,只是个侍寝世子的婢女的儿子,如果拓跋实不死,代国不灭,他最好的命运是世子身边领兵的队长。人死国灭,他就只配送到山中修道,活该被人羞辱。

快天亮时山上冷极了,又湿又冷,拓跋楠卧在只一半屋顶又处于山间垭口的静室里被冻得睡不着,他身体蜷缩双臂抱紧,都不如他回想一边那个过程更让他感觉暖和。

最初的片段来自母亲的讲述,后来燕凤叔叔给他补充了些细节。他差不多忘记了父亲的模样,有只能靠自己的样子来回想,反而是爷爷的形象还记得些;无声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十年不闻鲜卑语,刘丹反复地提醒他所来自的渊源,他自己甚至感觉不真实。

他拟想匕首刺入胸膛的那般疼痛和脱力,拟想忍着如何的痛拔出匕首攥在手中,由血泊中跃起之前如何聚集力气,以及如何克服匕首柄上鲜血滑腻,奋力地刺入了那人背部——这好似有些可耻,但并不,因为他先被偷袭,已经受了几乎必死的伤,不可能正面对上高车最善战的勇士。

回想这过程让拓跋楠沉迷,让他心怀激越与愤恨,热血上涌,这是他被老师父成公兴惩膺的原因,激于愤激在和师兄刘丹的斗殴中用了幻术,秘不可示人的幻术,还出了人命,即便他申辩这是被迫防卫,并且有人为他作证。

实际上,那也只是表面,作证的人并无力分辨他们看到的究竟是真还是幻,不知道拓跋楠从哪一刻起释放了幻术,他们看到的,并为之做的证言终究为拓跋楠开脱不少。真相和幻想相互侵浸着,并没有一条截然的分界线。

成公兴不知道现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但他猜想大概不完全像谢、强二人说的那样。

一丈见方的静室的夜里如秋天一般冷,白天则是酷暑,要忍受大约半天的阳光曝晒,半天的暑热,出一身汗;下雨的话更糟糕,反省的人不得不整个睡在积水里。

拓跋楠要在这里独自呆满七七四十九日,不可出静室,不可回到崆山洞府中,也不可同任何人见面,除了每七天黄昏时给他送来水和面饼的师兄弟外,隔着门洞。实际上送来的水和食物最多够吃三天,三天之后哪怕殚心竭虑地结余下来也全馊了。

“曾师叔为你求情,连刘师叔也承认是他管教弟子不力,这事大家都站在你这边。老师父估计再生几天气也就好了,允许你出静室走一走,再有两个七日,估计就让你回去。”

第一个七日后大师兄杨昱来给他送食物时这么安慰他。

拓跋楠饿得气力不继,淡然地笑,“老师父,他不能不让我坐满七期。”

杨昱叹息,犹犹豫豫地捏捏拓跋楠的肩,“你当时薄惩一下那家伙就好了,确实不该……”

第二个七日后来送水和食物的是二师兄寇谦之,放下篮子之后含笑蹲在拓跋楠面前,看了看笑容渐失,“怎么,你都没出去走动一下?”

拓跋楠摇头,脸上已经脱了形,形容憔悴,这让他看起来换了一种风格。

“我还以为你通达得多,老师父让你在静室反省,又没说你须臾不能离开。这附近不远就有山泉,也有野果子,我要是你就不会饿着自己渴着自己,也不会让自己脏成这样。”寇谦之埋怨地说,鼻子抽动两下,眉眼稍展,捉狭地笑,“幸好你还知道屎尿屙得远些。”

拓跋楠设法把屎尿屙在了门外的旁边,风东西南北地吹也不会往静室里灌,这要动一点心思,以及要用平常人做不到的姿势,倒正符合道家弟子的狷狂之义。

“洞府里怎么说我这件事?”拓跋楠问。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说你迫于无奈用剑伤了那家伙,那家伙伤重而死,难道还能说你用了幻术?”

“哈,”拓跋楠无声地笑了一下,这是他愿意承认的,“原来我的剑术不错。”

“我不在当场,不知道你究竟面对着怎么的局面,但你这样的人,深藏起来对教门才是最有用的。”寇谦之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目光殷切地望着拓跋楠,良久又摇摇头,“受一点轻侮又如何,宝剑不要轻易出鞘,明白吗?”

拓跋楠略知寇谦之的志向,以及他在教中此时的位置,是正一道这一代弟子中最孚声望之人,这话让他激动,又本能地拒绝,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个戏浮山中无用的人。”

长久的独处和饥饿的确有效,其实才十来天,也让他变了个人似的。

“傻瓜,”寇谦之轻轻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似有许多话,却一时没法说出来,恳切地说道:“你已经长大,别再像这样傻了,好吗?”

当然不,拓跋楠嘴唇动了一下,这么说,无声的。他不会受人侮辱,不像寇谦之怀着鸿鹄之志,愿意忍胯下之辱,两个人根本不是同一类人。除了这个之外,他倒是极为尊敬寇师兄的,不愿当面拂他的意。

关键是他会呱噪地给自己讲无数的大道理,他是那样的雄辩,沛然不绝,没有人能抵挡他的唠叨,拓跋楠宁愿服这个软。

“但愿接下来我还能来看你,看你又成什么样。”寇谦之走前叹息说道,要拍他的肩又不忍似的。

拓跋楠知道他大概没有机会,七个七日已经过去了三期,还剩下三期而已,师兄弟还有好几位,给静室居者送饭是个警示教训的过程,循例是每个弟子都要尽量经历的。

“我情愿你们谁都别来,看我餐风饮露好修为。”他桀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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