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轻轻咳嗽一下,端正坐姿,展平稿纸,起笔欲落。
干宝编撰《搜神记》,序言里说是为“明神道之不诬也”,意思是这些故事全是真的。
月华没见过外公,只听阿母说起他是晋国的太史令,也是个顽皮的老人家,既洞悉明智世间人情的规范,又执着于自己的眼耳鼻身,所以写这本《搜神记》,不像是为明神道确实存在,更像是明明白白地嘲讽,明神道之诬。
鬼啊神的全都是假的,你们上当了吧!月华想象得到一个老头儿捉狭地笑的样子,尽管她没见过这老头儿,没被他抱过,没抓过他的白胡子。
《搜神记》里的故事固然全都奇异,但没有一个是通常意义上的神,更别说道,而更接近是凡人的传奇,里面出现的恶神鬼不如说是世间的坏人,非凡的力量不如说是普通人们的愿望。这一点月华才十岁时就已经觉察。
以后她知道外公年轻时曾经写《无鬼论》后更加坚信。
神鬼之道或非神鬼之道,在月华看来也没什么意思。神或鬼存在不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本身没有意义,如果说有意义,在于这些故事打动人心。人们希望看到好人有善报,坏人被惩罚,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所有人都爱读故事的原因所在。神和鬼之于这些故事,就好像在鱼肉里加的作料。普通人喜欢,王侯将相贵如太子都喜欢,肇因于此。
月华不排斥神和鬼,她想如果没有这两样东西,写出来的故事乏味不那么容易入口,但它们并不是故事本身,故事的本身在于人和事,不同寻常的人,不同寻常的事。
《搜神记》原本的几百个故事人和故事全都很简单,有些聊聊数语即完,长的不过几百个字,只说得上有头有尾,过程和细节全都阙如。当初月华以补足北方故事为重编《搜神记》的发轫,搜集故事大体以这样风格改写,渐渐觉得其中不足,想换一个表达样式。
表达样式既然更换,她便也不想以现成的传说故事为题材,而决心自创全新的故事。
构思这个故事过程中,月华发现了崭新的创作趣味,正是她以为外公写《搜神记》的不足,简单。
月华觉得世间事往往错综复杂,难以,不,是根本无法截然地分开来成独立的一件,但凡分割,便有不足,与事情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
人也是一样,一个人无法和别的事分开,也无法和别的人分开,只要分开就不是他或她自己了。
她无法和外公见面坐而论道,只能按照自己理解的来,把心里酝酿的故事写了几回,渐渐有了自己的定规,复杂。
实际上并不是个单一的故事,而是好几个人之间发生的故事,每个人在故事里的重要性差不多,各有各的缘起缘灭,间或交织在一起,就好像渔网一样。每个人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实际远远不止,拢合在一起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就连月华自己也说不清楚。
每个人物有每个人的因缘际会,有周围的一群人,就好像月华身边有四个侍女一样,以及去世的袁谂和求不得的苻宏。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行事不得不如此的不同处境,他们自己就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但在整个故事里却不见得。
月华想创造一个复杂的故事,复杂的人物,复杂的关系,复杂到一定程度,这个故事便不是故事,而恍如变作一个世界。这世界即便不完全形诸文字而被读者看得见,在月华的头脑里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某个时刻她悚然而惊,发现自己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有无限的权利,比君王更高,差不多正是神和造物者的地位。她可以创造一个人物,可以让他或她经历种种,平顺或颠簸,得志或失意,生或死,或者就根本不存在。这是真正绝对的力量。
举一反三,她也不知道自己,她认得的人们,以及所生活着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是某个创作者构思出来的,身在大千之中无从求证。
由此而论,神道当然不诬。
她思绪如电,心驰神往了许久,回到现实当中,转头对阿萱说道:“你既然不放心,那我就让拓跋楠和卫瑄结婚,有了个约束再说。”
阿萱正走神,忽然听见月华宣布消息,啊的一声惊呼,满脸喜悦,忙掩住了嘴,“那以后呢?”
“结了婚,以后你还想怎么样?”月华讥讽地说道。
她脸上难掩得意笑容,想到一个新主意,要把自己也写进这个故事,使自己如真地存在于那个世界,和她所辛苦创造的人们对话,臧否。但她手握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只能委屈在一个小角色上,绝不可份量重,私心重,干扰了世界本来运作的轨迹。
“我想要拓跋楠和卫瑄他们两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永远也不离分。”阿萱手捂心口,庆幸不已。
“那怎么行!人的这一辈子还长着呢,怎么知道后来会怎么样。”月华轻轻哂笑。
“不管,你答应了的……”阿萱瞪着眼坚持。
主仆两人说说笑笑,没听见阁外脚步声,一人快步进来,站在月华面前,冷冷说道:“沐著作在哪里?”
月华一愣,见那人也穿着著作郎的官服,大致猜到这正是长乐宫前不久才就任的另一位著作郎,她很少去詹事府议事,不认得这人是谁。
“我就是,敢问阁下是?”月华站起身来站直,双手平放交叠在腹部。
进来那人这时才看清月华服饰,以及行礼的样式,大吃一惊,“沐著作……怎么会是个女人?”
“我一直都是。”月华不卑不亢。
来人鼻子不自觉地哼了一声,“哪有著作郎是女人的道理!”
“哪有著作郎不能是女人的道理?”旁边阿萱冷语讥讽。
月华叹了一口气,对阿萱做了个勿要冲动的手势,也不免对来人丢了个白眼,“我就是沐月华。”
来人满脸不情愿地看了又看,行礼之后说道:“我是太子殿下詹事府的著作郎李信,昨天詹事府送到我那里的文书不对,可能和送到你这里的混淆了,所以我特地来看看,如果错了还请麻烦调换回来。”
“我这里是詹事府送来什么,我就编什么,不知道李著作怎么能发现文书里有不对的地方,这从何说起?”月华本想图省事直接把案头那一堆还给李信,惟多了一份好奇而问道。
李信神情厌恶而倨傲,上下打量月华,冷哼一声,“噢,我知道了,原来你只是挂一个著作郎的名,詹事府并没要你真正做事,所以随便送些各地的文书给你,虚应故事而已。有你这样的……女人占着编制,其实不知是谁的禁脔,用公帑养着,无怪我那边文牍多得压死人,以及詹事府会出这样的错。”
月华听见禁脔二字,脸不由得一热,心中极为不快,她也没法反驳,怔了一怔,“我这儿没有你要的文书,你走吧。”
李信脸色一变,左右看看,见月华文案上堆积甚多,上前一步捧起多的这一边书卷,信手乱翻。“我看看。”
月华见他如此,心种惊怒,也上前一步抬手压住那叠书卷,想阻止李信乱翻,“你干什么!”
她迟了一步,李信瞬间已经翻看好几页,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得意地大吼。
“这不是詹事府的文书,好啊,沐著作,你浪费公帑都在写些什么!”
“不关你的事!”月华心中大急,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声音发颤地喊,伸出手去夺。
阿萱早跳起来,冲上去抱住李信的手臂要掰开,李信也是一下子来了脾气死死地搂住不放,身子用力左一扭,先把阿萱甩脱了,接着向右狠命一扭,月华死抱住书稿不放,被拽倒在地上,啊的一声惊叫。
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心里发堵,脚给崴一下,脸在什么尖锐物上擦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发不出声来,只手紧紧地抓住书稿,心想这些稿纸要被拦腰撕成两段了。
“小春,秋月,阿松,敢当,萧凎,你们快来!杀人了!”阿萱飞快地跳起来朝李信直扑上去,双手抓住李信的手臂,低头狠狠一口咬向他的手腕。
李信吃痛,啊的一声吼叫,丢开书稿,挣扎一下甩脱阿萱,奋起一脚踹在她肚子上。阿萱惨叫一声,顿时坐在地上,手捂着下腹,脸上痛得扭曲作一团。
月华将书稿紧紧抱在怀中,瞪着李信,恨不得杀了他。
李信先一步回过神来,脸色铁青,目光闪躲,“我没有,我没有,你自己摔倒的!”又指着阿萱,“你个贱人先咬我!”
这时有人冲进东阁来,正是侍卫萧凎,飞奔到月华和李信中间隔开,腰刀提在手上,怒视着李信,“你做什么!”
李信不得不退了一步,被跟着赶来的刘敢当背后一脚踹翻在地,同时扑上去,一只脚压在他的手肘,另一只脚膝盖顶在他的胸口,“你什么仙,敢打到神仙殿来!”
月华松弛下来,回头看,见地上书稿飞落片片,好几页被揉皱撕开来,浑身战抖,连怀中书稿也抱不住,一下子如大雪崩塌一样滑落铺开在地上。她满心悲怆,直想放声大哭,而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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