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狭路逢玉人

出长安城往东行两三天，月华坐在两匹马拉着的车辇上不时颠簸，一名驾夫在前面扯动缰绳，押送她的几位侍卫骑马。虽然彼此不怎么说话，但相互都不为难，心照不宣地忍受大概要持续一两个月的旅程。

这是月华曾经走过的路，来时一番心境，去时又不同。

来时她已经是孤身一人，不作可以回故乡之想，满心悲凉但有总算活着的欣幸，不知道到长安后会遇见何等样情景；此时她对旅程的终点不报指望，对已经渐渐远去的长安既依恋又恐慌，而最大的迷惑是，我还活着吗？

她自己到底是已经死了，埋在未央宫的沧池边上，一缕魂魄到这里，还是此时此刻是真实的，关于被缢死在玉堂殿或别的地方其实只是个梦，月华分不清。

她知道有许多验证自己是不是死了的法子，比如掐自己一下看痛不痛，看天光是否明亮，和别人说几句话，看那人像活着还是魂魄。她都试过了，那些押送的人真真切切，自己也真真切切。

被缢死的情景历历在目，绝不会只是个梦。而此时此刻也全是真的，几天过去了，既不会醒来，也不会徒然飘散，看起来就是这样。如果一个梦或者魂魄飘动不会醒来或飘逝，活着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区别？

她痛惜被留在长乐宫来不及收捡的书稿，如果活着回到晋国，也许大部分她可以设法默出来，但总有些会遗忘，就像从未存在过。

有时她会幻想苻宏追上来救下自己，这念头在离开长安城第二天时最为强烈，第三天已经知道这渺茫得很。第四天他们出了京畿地，越过潼关，月华隐约地知道苻宏制度上不能出京畿地，他不会为自己犯法，在他自己的大事正紧锣密鼓展开时。

第五天一大早，他们离开驿站，阳光温暖，所行的道路随着山势上升，转过一片山，忽然听得一声唿哨，顿时由两边林子里涌出许多骑者，服色各异，手持着长短兵器充塞了去路。

护送的侍卫队长当即变了脸，马车停下，吩咐一骑飞奔过去查看状况，不多时那人领着对面几骑奔回。

“是乞活军，不杀人，要我们交出钱财。”去查看的那人还没跑到就大喊，跟来的骑者在十几步处停下。

率队侍卫待自己人跑回来，急促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是乞活军，他们要我们交出所有的财物，放我们过去，或者折返。”侍卫低声地说。

“这里怎么会有乞活军，现在还有乞活军吗？就算有，怎么敢上大路抢劫！”领队恼怒地嘟囔。

侍卫无奈地朝着身后指点一下，“他们就在那里，能怎么办？”

领队踌躇一下，摘下马鞍后挎着的长刀丢给侍卫，打马朝那跟来的几名骑者奔去，和对面领头的人交涉两句，不时朝后面看几眼。

月华在车上端坐，心中空荡荡的，无色无味，什么也不能想，只觉得自己的命途或许又要被改变，生或死，自由或屈辱。

侍卫队长奔回来，冲着月华一拱手，“沐著作郎，请恕下官不能送你到建康了，祝一路安乐。”

月华觉得这话很怪，以及对方脸色也十分奇异，刚要说话，还不知说什么，那队长已经回身抽出长刀，朝她奋力斩去。

那刀雪亮，阳光打在刀身上泛起刺眼的光芒，五彩斑斓。月华有些目眩神移，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心中万千忐忑轻轻地放下，觉得这是自己一生里最美好的吉光片羽时刻。

她稍微向前挺身相迎，等着那长刀刀锋斩断自己的颈子，等着头颅飞上天空，翻滚落下，看见自己的身体，以从未有过的角度。

噗的一声闷响，打断她的遐想，长刀由她脸畔飞过去，稍稍划破一点皮，嗡的一声，飞落到十几步外去。扑通一声，那侍卫队长跌落在马下，抽搐两下，便一动不动了。一支羽箭深入他的背心。再看对面那几骑，一人正放下手中弓，目光犀利地观察。

另三名侍卫面面相觑，一人掉转马头便朝来路奔跑，跑没几步，又一支羽箭追上他，身体猛地向前飞摔落马。两名侍卫忙下了马，背对着那几骑，手高高举起。

月华以为自己落入了传说中已经覆亡了十几年的乞活军手中，不管怎么说他们算是大晋遗民，她回到自己人这一边。

不料这些人聚集过来，把她扶下马车，并不说什么，她问也不说，换了坐骑离开驿道进到林中，连走了一天一夜，在一处山岗后见到的人，却是苻宏，或者说像苻宏的人，身穿着乞活军众一样的斑驳装束，手提着一付弓。

一个奇怪得要命的念头撞入月华脑中，没想到苻宏落了草，成了乞活军的头领，又或者乞活军头领里有一个人长得和苻宏一模一样。

那人屏开了左右，近旁只剩下月华一人。

“潼关外出了京畿地，我不能亲自去，只好在这里等候。老天可怜，幸好邓将军设法截住了你，他说再差上一天，我们就未必能追上了。”说出这话当然是苻宏，不是乞活军的头领，也不是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

月华叹了一口气，“乞活军还在吗？”

苻宏对月华见自己第一个问题是这个极是诧异，摇了摇头，“当然早就不在了。”

“那你为什么扮他们？”月华问。

苻宏语塞，觉得月华的关注莫名其妙。

月华疲乏地闭上眼，“你救下我，打算怎么办？”

她倒宁愿苻宏是落草的乞活军头领，愿意跟他啸聚在山林之中，过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日子，但这其实是假扮的，再真实也没有的假扮。

“还是回宫中，一切照旧。我跟母后说，不准她再涉入你的事。以后你少去未央宫，如果去，我派卫队保护你。”苻宏挤出笑容说。

月华心头抽痛一下，想到苻宏并不知道他妈妈凶狠的程度，她其实已经死在未央宫，埋骨在不知何处，此情此景其实是她心愿不甘而想象出来的，并非真实。

“殿下，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吗？”这一次，她豁出去了地问。

苻宏神情一黯，嗟叹再三，“你非要这样吗？”

“非要。”月华倔强地说。

苻宏长叹一声，神情荒芜落拓，“我心里也有你，可我知道，我只是个庸人，坏人，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没那么平庸，那么坏，还有一丁点像个……人，自由自在的好人。”

这差不多是月华渴望听到最好的话，岂能要求得更多。

“如果我要了你，把你纳进后宫，你知道，我不会是你一个人的；总不能为你把曹月英废掉，这根本做不到！你会愿意我同时拥有许多妃子吗？你愿意我也不愿，是不能，我是个太子，今后的天子，必得要亲族和重臣们的支持。你知道吗？你对我而言太难了。”

苻宏热烈地接着说，一时坦诚无比，但说的意思是，不。

月华的眼角有些泪意，苻宏说的意思她完全懂得，她会甘心于只是苻宏现在的几名妃子之一，以后还会更加被冷落么？她大概愿意，苻宏是个群龙之首，他得到的效忠一部分也依靠着妻族和妃子家族组成，她是个无根无依的浮萍，他永远也不会唯一是她的男人。

“我知道了。”月华也黯然地说。

“你要是喜欢谁就嫁给谁，我不阻拦，而且全力支持。只不过，我们之间始终可以有一点情份在。你知道我是不自由的，我希望你写出好的故事。”苻宏伸手去拭月华眼角的眼泪。

“故事？最好的故事就是，这时候不是真的，你来救我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真正的我早已经被你母后杀死了，身体埋在未央宫里不知哪里。”月华又恼怒，又绝望，打开苻宏伸来的手。

苻宏脸上表情凝固住，轻轻摇头，“你受惊了，我母后口严心慈，但她是个好人，绝不敢做出你说那样的事，把谁杀死，我长这么大听她很多狠话，从没见过她真的伤害过谁。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是真实的，绝不是你想象出来的。我偷偷出长乐宫，在这里藏两天，这有多辛苦绝不是你想象得出来的！”

月华愿意相信苻宏说的，意味着喝过一杯酒之后被扼死只是个噩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此时此刻才是。

“好，就算是这样。”她退后一步，心中转了无数念头，“我愿意回长安，仍然做你的著作郎，继续编写《搜神记》，但不想再回神仙殿，我要搬出长乐宫，在城中自择居所。”

苻宏脸色一沉，“为什么？”

“我想离你远一点。”月华神情俨然，她想活着，活下去。

苻宏脸上愤怒表情变了几变，像是要挥弓打月华似的，终于没有，大吼一声，重重地把弓摔在地上，转身而走。他在山林中叫嚣隳突一会儿，恢复平静，下令众人改换装束出野地里结队回长安。两名侍卫过来给月华牵来马匹，扶她上马，引着她远远地跟着队伍，行了一日回到长安进长乐宫。

月华回到神仙殿中收拾书稿和衣物，唤来阿萱、阿松、秋月和小春四人，说了自己便要搬出长乐宫在城中自住，她的俸禄有限，不足养活所有人，预备只带走小春，问小春愿意不愿意，其余人都还给詹事府安置。

小春欢天喜地地答应，阿萱阿松悲悲戚戚，秋月只叹息，虽然失望也不悲不喜。

月华收拾停当，书稿一大堆，人力不能搬动，请刘敢当驾车装运，和小春一起离了长乐宫，在未央宫北边，西市以南的民居择一处小院子租住。

以后每天月华在书斋中读书，写字，在街坊间走动，打听民间流传的神鬼故事，间或换上著作郎的官服进未央宫，仍到天禄阁查书抄写，就算碰上太史令魏延在场也懒得回避，睚眦了几回，相安无事。

一日下午月华由未央宫出来，经过西市街口时，猛地回头见一队草原上装束的骑者缓缓由西向东而来，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肩上。一个老者和一个少年骑马在前面并肩而行，正说着什么。

不知为何月华多看了两眼那少年，忽然心跳得快从嗓子眼蹦出来，脸发烧身子发软，又想逃走，又想去到在那少年面前。

那少年身穿着青色的草原短袍，面白如玉，相貌神俊，目光既温润，又锐利。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月华想得到，这正是她书中所写拓跋楠入长安的场面，那少年长得就和她心中所想的拓跋楠一模一样，这一刻不知是她走进了她自己书中的世界，还是书中的拓跋楠走进了她所处的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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