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楠沉吟一下,转了两回身,看看四周和天上地下。
他默念咒语,手掌一张一握,手中已多了一张弓和一支箭,在拓跋珪面前亮了一亮。拓跋珪认得那正是自己的黄丝红木猎弓,本是插在七八步以外的马鞍上的,扭头朝自己的坐骑看去,张口结舌,惊讶不已。
拓跋楠将弓握在手中,抬头仰望天上,搭箭在弦,张满弓稍微瞄准,猛地松开,只听得噗的一声弦响,箭已疾飞上天。
此时天光尚不明,箭飞入空中不远便看不见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件重物带着呼呼风声直坠下来,落在三人几步之外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从拓跋楠张手便取来自己插在马鞍上的弓与箭时起,拓跋珪已经惊得合不拢嘴,此时见射下飞物来,一个箭步冲过去,他身后那少年也跟上去。见坠下在地上的却是一条蛇,酒杯粗细,身上鳞片细密,箭尖由蛇头的下方对穿而过。
蛇头已经不动,蛇信半吐在外,十分可怖;长长的身体几乎摔为两段,犹自蜿蜒扭曲,背上一对翅膀展开又收起,收起又展开,撑在地上企图维持着某种平衡。
拓跋珪弯腰想去拾起,却又不敢,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看向身后几步的拓跋楠,眼中疑惑。
倒是他身后那少年毫不畏惧,欢呼一声,蹲下身去,拔出腰间短刀按住蛇头割下来,连同箭一起递给拓跋珪,说了一句鲜卑语。
拓跋珪单单接过箭走到拓跋楠面前,问:“这是什么东西?”
“我惟恐幻术不容易说得清,就用这个来说明。”拓跋楠尤持着弓,脸色俨然地答道。
“这是什么东西?”拓跋珪有些急,有些惊惶,加重了语气地继续问。
“这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你手中其实什么也没有,弓不在我手中,箭也不在你手上。这长着翅膀的蛇我忘记了在哪本书上见过,不全是这样,我想象它的形状,使它完整,活灵活现,并且令你也看到它,你们两个都和我看到的一样,再有更多的人在这儿,看到的也都一样。但看到的并非真实,这就是幻术。”
最后几个字,拓跋楠一字一顿地说出来。
拓跋珪脸色发白,将丑陋的蛇头看了又看,丢弃在地上,立即便消失不见。拓跋楠手中的弓同时不见,那边少年惊呼,他手中还在研究的半截羽蛇也一下子不见了,以为钻进了草丛里,脚一寸一寸的踢着去惊扰,口中喊着什么。
“这……”拓跋珪说不出话来,又似乎感受极多,苦苦思索一下,琢磨说道:“这好像很有用,但似乎也没什么用?因为终究会恢复原形。”
拓跋楠点头,“是,没什么用处,只是有趣。”
“是很有趣,对我而言,但对施放幻术的人,比如哥哥,也觉得有趣吗?”拓跋珪轻轻地问道。
这话意味不明,拓跋楠有些踌躇,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拓跋珪是真的疑问,还是在嘲讽自己耍戏法骗人。
“不止,它还可以驱使人,转变人的心意,喜欢或者厌恶谁,虽然只得短暂的一时,也是有用的。”拓跋楠说。
“哥哥,你能不能让我那弟弟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来,他妈妈唤他立即回去。”拓跋珪低声急促地说道,跟着他的那少年还在左看右看,似乎要找那没了头的羽蛇逃去了哪里,离得既不近也不远。
拓跋楠不明所以,但立即照做。
只见那少年忽然快步跑去他骑来的马身边,翻身上马,大声对拓跋珪嚷嚷了两句,打马飞奔而去。
这下这里便剩下拓跋珪和拓跋楠两人,这事让他俩不期然走得更近,相隔着不到两步。
拓跋珪厌恶地望着那少年策马远去,开口说道:“我说错了,幻术不止是有趣,也还是有用的,这么快就排上了用场。
拓跋楠点头,心中有些疑惑那少年居然并非拓跋珪的侍卫,而是他的弟弟,他怎么会有弟弟?
“燕伯伯会对你说有我这个弟弟,却不会对你说我还有个弟弟,而我的弟弟并不是你的弟弟。”拓跋珪好似看穿拓跋楠心里所想,也是他驱遣开那少年要对哥哥交代的。
拓跋楠被绕得有些迷糊,只哦了一声表示疑惑,等拓跋珪接着说下去。
“我和你是同一个父亲的亲兄弟,他却不是。他……名叫拓跋觚,是我同一个母亲的兄弟。哦,对了,这拓跋觚刚刚不肯称呼你为哥哥是对的,是我想错了,他不是你弟弟,实际上,从族谱辈分上来看,他是你的亲叔叔才对。”
拓跋珪脸上难说是厌恶还是愤恨,夹着忍不住的哂笑。
拓跋楠不解,这次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为什么我的亲叔叔也是你的弟弟?”
拓跋珪才十二岁,倒像是比拓跋楠年纪还大似乎的,毫无少年气象,脸色既愤且郁,冷哼一声,“因为我和你的父亲亡故后,我们的爷爷娶了我的妈妈,这是鲜卑人的习俗——我也不知道是习俗,还是……总之我妈妈接下来生下这个家伙,由她这边而言算我的弟弟,由爷爷那边算,辈分又是我的叔叔,也是你的叔叔。”
拓跋楠打个寒战,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果然有这个道理;接着想到父亲去世得早,威信未孚,代国由爷爷创建,几十年统治,旧臣们其实受爷爷恩威更多,情理上反而是这个拓跋觚的名份更正一些;以及民间有个说法,父母爱幼子,他们的妈妈究竟更爱哪一个呢?
他浮想联翩,心有所感,觉得拓跋珪其实比境遇比自己更加不幸,轻声地问道:“你觉得,他会对你有威胁么?”
“我宁愿自己去长安,去了长安我还安全些,强似留在这里。”拓跋珪有些踌躇,手按在腰间佩刀柄上,恨恨地说道:“这里不止一次有事,全都有惊无险地避过,当然是有人背后谋划想除去我,为这个兔崽子上位做铺垫。”
拓跋楠想象得到拓跋珪说的,心中不由得叹息。
“但燕伯伯说我如果去了长安,个人是安全了,但拓跋部从此就归了别人,拓跋部、独孤部和贺兰部合并起来才是代国,我驻在这里,代国的根基就还在,魂魄不散。今后一旦长安有事,我们还有以图将来。”拓跋珪接着说,哪里是才十二三岁少年的气魄。
拓跋楠先前看见拓跋珪自己领的亲兵射箭操练,心里便有腹诽,以及后来听他说那是一支可以派上用场的军队,当时拓跋珪以保护人民一句话带开,这时再听见有以图将来,心里不由沉甸甸的。
“长安有事是什么事?”他问。
拓跋珪摇了摇头,“燕伯伯说,秦国现在表面上看起来统治极为稳固,军势强大,但实际上外强中干,内里矛盾重重,只要经历什么大挫折,就有可能如大风雪下的帐篷一样顿时坍塌。到时候我们有数十万各部人口为根基,是有机会白骨复生的。”
刚刚拓跋觚在的时,拓跋珪说话要谨慎得多,这下完全说出来,足以见坦诚。
拓跋楠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戏浮山中,所见的人世有限,也觉得世道平稳,人民安居乐业,这是最好的,对战乱即便没什么感受也有本能的厌恶,而除非有战乱,否则已经覆亡好几年的代国绝无重生的希望。
为什么要复国呢,非要黎庶遭受杀戮苦难的战乱才能兴复的国,不如让它永远地埋在地底下。拓跋楠这么想,但没法对弟弟说出口。
“同时,有你在长安,我在参合陂也更安全,因为我是苻坚敕封的南部大人,我死了有你继位,不会便宜了这小兔崽子,他们也就不会起心动念地妨我害我。”
拓跋珪说得平淡,略有些苦涩味流露出来,并没正面回答,也等于是肯定了拓跋楠的猜想。这些燕凤没对他说,显然是等着拓跋珪亲自对他说。
“我懂了。”拓跋楠深沉地说,不言之间他已经原谅了拓跋珪想要复国的谵想。
过去自他懂事以来,一直对这个弟弟深怀着怨恨,恨他的妈妈使自己的妈妈不得不被逐离父亲身边,使自己不能继承世子的尊位;即便是代国亡了国,在新的国里还享受着大人的优抚,总好过在深山中修行的自己;此时才知道拓跋珪其实没那么幸运,他既有一个同父的哥哥,也有一个同母的弟弟,同时还是他的叔叔。
拓跋楠愿意设身处地想,或许拓跋珪比自己还要不幸些,他背负着一个根本不该有的重任,复国,在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罅隙里。连同燕凤之前说爷爷拓跋什翼犍是入质别国反而赢得后来的尊位,此时也有了别样的说服力,对拓跋珪更同情。
拓跋珪张开双臂,拓跋楠毫不犹豫地也张开手臂,这和先前仿佛相同,又完全不同,这次两人毫不敷衍,紧紧地相拥抱。
“哥哥!”
“弟弟!”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是一体的,今后,你活下来就是我活下来,我活下来就是你活下来。也许我们都会好好地活下去。”拓跋珪在拓跋楠的耳边轻轻地说道,每个字都发自肺腑,也像是拓跋楠在对他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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