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碱水

天还没亮盖伊就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当然，他所居住的鲁尔工厂区天是不会亮的。不适的木板床很容易使人培养早起的习惯，如果是睡在柔软的弹簧床垫上，盖着温暖蓬松的棉被，盖伊可以一觉睡到午饭时间之后。

他来到鲁尔有一段时间了，可还是没法适应这种终日见不到阳光的生活，上周有一天他醒过来，出门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错过了班时，丢掉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造船厂的活计。

盖伊翻身下床，双脚踩在老旧但依然结实的地板上，赤条条地走到窗前，匀称的上身勾勒出野狼一样有力而削瘦的线条。披上一件浆洗地发黄的布衬衫，向内拉开圆形窗户，手指在窗户边缘一抹，指尖染上一层黑色的灰霾，盖住指腹上的老茧。

一只乌鸦立在对面建筑顶端的栏杆上，远处的钟楼在层层薄雾中发出微弱的光，盖伊眯着眼睛眺望，现在是早上6点20分左右，街道上已经开始出现行色匆匆的行人和小贩，呼出的热气聚合消散。

狭窄的街道飘荡着各种各样的烟雾，早上生起的炭火，小贩将鸡蛋打在铁板上与油相遇升腾的热气，方形窗户冒出的水蒸汽。。。。

盖伊住在道森街的一栋四层公寓的阁楼里，房子里几乎都是像他一样年纪靠微薄薪水过活的年轻人，房间里只放的下一张小床和一个小型工作台，半瓶便宜的老汤姆杜松子酒和一只杯子靠着墨水瓶摆在桌子靠墙一角，桌上放着一分最新的《号角报》，标题是《议会山爆发冲突》。

他将手指在窗帘上胡乱擦拭几下，留下一个新的黑色手指印，伸了个懒腰，从床头的木箱里翻出几件衣服丢到床上，合上木箱时靠着木箱的鲁特琴发出清脆的声响，盖伊将房间收拾地井井有条，不过本来就没几件物件。

“盖伊，醒醒，厨房有吃的自己去拿。”单薄的木门被温柔地敲响，在搞砸上一份工作之后盖伊请求房东太太每天早上喊他一声。

“好的莫瑞太太。”盖伊穿好衣服，仔细地将衬衫塞进朴素的工装裤里，整理好背带，从枕头套里摸出八枚硬币，六枚塞进裤脚内侧的小袋子里，两枚放进鸭舌帽子里，将卡其外套披在肩上，走出房间。

下到一楼，一个年轻姑娘正站在楼梯旁的镜子前整理领子，长长的黑发梳到脑后，用皮束带固定，挺拔小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圆眼镜，穿着学工的粗布外套，她闻起来像是一颗清新的柠檬。

看到盖伊，她先是假装没看到，然后又强行镇定同盖伊打招呼，“早，盖伊。”但她越整理领口越歪。

“早，维拉。”盖伊冲她点点头，然后自顾自地走过去帮她整理好领口，接着他拉着维拉外套肩膀位置精巧的锁钩搭扣问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盖伊呼出的热气喷在维拉的脸上，她将视线转开，“呃，拉一下就能将衣服快速脱掉。”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随即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红着脸解释道，“就是，在工坊里干活的时候如果不小心身上沾到火，可以自救。”

盖伊将手收回，指尖不经意划过维拉的颧骨，从脸颊滑到下巴，“那很聪明。今天吃什么？”

“蒜味黑面包，还有一些红加仑干。”维拉无意识地摸了摸肩上的搭扣，那还残存着一丝体温。

盖伊走进起居室，看到厨房的柜台上放着几只面包，苦着脸说道：“那可太糟了，我今天还要去找工作，可不能闻起来像只大蒜。”

维拉想起来什么，“没关系的，你吃吧，我有一些花生，能把蒜味盖住。”说罢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包着的花生，递给盖伊。

“你怎么什么都会？一起吃吗？”盖伊拿了块面包和一把红加仑干，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了，我在路上吃，今天科莫先生要测试新的引擎零件，我得提前过去。”说罢她背上挎包，里面是一些沉甸甸的工具和笔记本，从柜台上拿起一块面包走出房子，隔着玻璃冲盖伊挥挥手，身影渐渐消失在忽明忽暗的街道中。

看来今天对她非常重要，平常她会等盖伊一起出门。

盖伊吃完早饭，在厨房的水龙头上随意地洗了把脸，带上帽子，前往工厂区，出门前他叫房东太太用椅子将门顶住，再锁上门闩。

这里是鲁尔，暴力犯罪层出不穷，贫困线下的人口数量占鲁尔一半，没人傻到会相信一只破锁就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刚穿过两条街道，盖伊突然拐进了一条小路，一伙散发酒气的混混拦住了盖伊的去路，为首的人名叫杜兰，他的锁骨上纹着一只小巧的剃刀。

盖伊被一把推到墙上，脑袋撞上砖墙，帽子掉在地上，他又紧紧抓在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杜兰嘴里嚼着烟叶，手里一只匕首不断抛起，戏谑问道。

“。。盖伊。”他死死攥着帽子，裤子上粘上了一些泥巴。

“我们上周是不是见过？”

盖伊没有回话，坐在地上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杜兰的脸，眼里满是愤满和怨怼，他上周确实被他们抢劫过。

“今天身上带钱了吗？”几人讲盖伊围住，杜兰蹲在他面前沉声问道。

盖伊用力摇了摇头，握住帽子的手攥的更紧了。

杜兰突然用匕首撬开盖伊的嘴唇，匕首锋利的刀尖顶在他的门牙上，硌得生疼。“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想留着这颗牙吗？”

盖伊哭丧着脸，将帽子翻过来，从夹层里摸出两枚克朗，颤颤巍巍地向前递出。

杜兰夺过他手里的硬币，然后再次将盖伊手里的帽子打落在地上，随后站起身，领着几个混混扬长而去，他们尖锐的笑声回荡在狭窄的街道中。

盖伊从地上站起身，将帽子上的泥土拍掉，等了一会，表情恢复平静，走向杜兰几人离去的方向。

沿路来到一处广场，这里人潮涌动，还有一些人坐在广场的道路两侧，几辆敞篷马车停下，他们一拥而上，马车上的人娴熟的点出几个人，然后让他们上车。

附近的几座工厂在这里招募价格低廉的临时工，这里找工作的人大多没有可靠的技能或身份证明，只能干些没有专业技术要求的体力活，他们之中有逃难来到鲁尔的人，也有被之前的工作解雇迫于生计不得不降低工资要求的工人。

看到杜兰几人上了一辆敞篷马车，盖伊默默记下马车上的标识，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花坛，席地坐下。

身旁几个面色漠然的工人围坐在一起，抽着自己卷的劣质卷烟闲聊，“皮埃尔砖厂的车怎么都坐不满？”

“那间厂房翻修过，很久以前是个家具厂。”

“那有什么问题？”

“特伦奇姐妹在那做过食人实验，她们在那煮了七个小孩吃，其中包括她们的侄子。”年纪最大的工人陶醉地吞云吐雾，缓缓开口说道。

“见鬼，还有这种事？”

“这种事多了去了，你看那边，那是化肥厂的车，也没几个人过去。”

一辆敞篷马车在广场对面停下，只有几个人上前询问，最后两个人上了车。

“有个叫托卡玛的疯子半夜在那练习巫术，他声称能召唤魔鬼，在当时引起巨大轰动，人们相信了他的话，差点在布拉德福德街边打死他，最后被神殿抓走烧死了。”

“那说明他真的会巫术？”

“他要是真的会巫术的话不是应该不怕火吗？”

“谁知道呢。。不过后来好像在堆料池里发现了一个被报纸包着的死婴。”

“我看去博克肥皂厂的人也不多，那是因为什么？”

“其实之前肥皂厂没出过什么事，对面是《号角报》报社，如果工钱被工会的老鼠克扣了，可以去报社举报，工厂的老爷们都怕这个，往往不会做的太过分。但是前两年那有好多人加入了剃刀帮，变成了一群危险分子，自然愿意去做工的人就少了。”

话音刚落一辆敞篷马车停在他们附近，马车的侧面赫然用花体字打着广告：博克肥皂厂出品，物美价廉，气味芬芳。。。。。

几个工人想起刚听到的故事，都没起身，一旁坐在花边缘的盖伊站了起来，走向那辆马车。

又卷起一根烟的老工人斜眼瞥向盖伊，暗暗骂了句：愣头青。

盖伊笑着跟肥皂厂的人谈好了价钱，扒着马车边缘跳了上去，稳稳坐定，肥皂厂的人等了一会，没有一个人上来询问，只好一甩马鞭，驱车返回肥皂厂。

盖伊拉低帽檐靠在马车上合眼休息，几分钟后，马车一阵摇晃，盖伊抬起头，几座连接在一起的四方形砖结构建筑伫立在眼前，几根大烟囱高达数十尺，喷吐着浓烟。

盖伊从马车上跳下来，踩在结实平坦的土地上，跟着负责招工的人走进工厂，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盖伊捏着鼻子四处打量。

十几座架起的巨大桶状容器升腾着热气，每个容器边上有两三个人踩着梯子站在容器边，手里拿着一根巨大的船桨一样的棒子搅拌容器里的液体，每个容器附近都有一只木桶，上面用刀子潦草地刻着“醋”。

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几个人带着手套，用布裹着脸，大多数人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不时因为难闻的气味咳嗽着，有几个人手上有着吓人的巨大腐蚀性伤口。

负责人将盖伊领到一个巨大容器跟前，冲一个正在费力搅拌的中年人喊道：“柯克，柯克，给你找来个临时工，你先教教他，一会带他去吃饭。”说完他抬手在脸跟前扇了扇，转身离开。

柯克带着布手套，用一条肮脏的围巾围着脸，转头看了看盖伊，缓慢地从梯子上爬下来。

他丢给盖伊一副手套，“带上，晚上还我，明天你要是还来的话记得去买一副，这些碱水能把你的手烧穿。”

盖伊点点头，接过布满油污的手套，认真记下柯克说的话。

“对了，我叫柯克，你叫什么，年轻人。”

“盖伊，盖伊·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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