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大半个德累斯顿在几百吨高爆炸弹和燃烧弹中化成了废墟。
轰炸从前一天深夜持续到了第二天清晨,几百架飞机卸掉了悬挂在机身下的沉重负担,轻盈的消失在天边。
暮冬的太阳,把淡漠的光线铺在一片狼藉的大地上,照亮了东倒西歪的城市残骸。
炸弹留下的焦痕涂黑了每一寸土地,道路上堆积着几寸高的碎石。美轮美奂的巴洛克建筑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浮雕,徒留千疮百孔的断墙沉默矗立着。无数钢筋裸露在外面,像伸向天空的干枯利爪。
昔日易北河上的明珠,此刻宛如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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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小的孩子爬出藏身的孔洞,呆呆望着变了模样的街道。
楼梯下坚固的壁橱庇护着他逃过了一劫。但是他的妈妈不见了,被吞没在地底的某处。他的家没了,剩下身边一堆漆黑的乱石瓦砾。路边的树没了,包括挂在树梢上的秋千。城市中曾经如同树林的尖顶统统消失了,天空中充满呛人的粉尘。
他很饿,很冷。
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不时用手中的树枝戳刺、拨动着倒伏的残破身体。他们看到了这个小小的身影,从四处聚集过来。
“喂,小鬼,你家厨房在哪里。”领头的孩子站在石块上,居高临下的问他。
他没有回答,没有抬头去看他们,愣愣的注视着远处的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格外纤细,踩在碎石上的脚步轻盈而富有节奏,淡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仿佛带着光晕,像睡前故事中的林中精灵。
“问你话呢!快点回答!”领头的孩子提高声音,其他孩子跟着起哄。
他看清楚了精灵身上不是华美的长裙,而是类似军装的衣服。
“该死的,你是不是哑巴!蠢货!”领头的孩子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树枝,准备用力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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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注意到了发生在路边的欺凌。
一群少年围着一个幼儿。幼儿不哭不闹,眼睛直直的望着她,眼中满是好奇和期待。
他在期待她去救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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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近那群孩子。
大孩子们听到来自身后的脚步声,回头去看她。他们看清楚她身上的衣服,立刻逃向了来时的方向。
幼小的孩子畏惧的想躲回刚才藏身的孔洞。
“别怕。”她柔软的嗓音安抚了他的情绪,词尾带着一抹异国的语调。
他留在原地,握紧了手心中的石块。
她慢慢走近,他看到了她胸前的徽章。
“医生。”他记得那枚徽章代表的涵义。
“是的,我是战地医生。”她蹲下,摘掉手套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泥土。
男孩金灿灿的头发,碧蓝的眼睛,清晰的表明了他的身份——德累斯顿的德国人。他的家园,父母,友人,学校大概已经全部毁于轰炸。
“医生不杀人。”他记得妈妈教过他的话。
“是的,我不会杀人。”她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惊慌,更看到了直白的求生欲。
她一路走来,见到了无数残缺的,干枯如碳的身体,目睹了无数哀嚎着,痛哭着,咒骂不休的伤者,眼前几岁的男孩反而是最平静的一个。
他听到她的承诺,冻僵的手指松开了手中的石块。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他,不去看从他手边滚落下去,融进瓦砾堆中的小石子。
“安东尼奥。”他回答。
“安东尼奥……”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想起了远在故乡的那个人。
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张,他发来的信件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最近的一封信,笔尖甚至快要划破信纸。
他从来是平静宽容的,直到她违背了他的建议,一意孤行留在德国。
她确实该回去了,不要再增加他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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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安东尼奥看不懂她眼中波动的情绪。
“阿兰娜。”阿兰娜问他,“我可以抱你吗。”
安东尼奥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阿兰娜尽量动作轻柔的抱起他,逐一检查他的手腕,脚踝等关节,确定他身上只有轻度外伤,体温略高。眼窝凹陷,口唇干燥,有轻度脱水症状。
“安东尼奥几岁了?”她问他。
“三岁。”安东尼奥伸出三根手指。
“生日是几月几号。”
安东尼奥摇头。
阿兰娜跳过了询问他父母姓名的一步,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尤其她不擅长哄哭泣的幼儿。
“你愿意跟我走吗。”她握住他冰冷的小手。
“跟你走。”安东尼奥靠在她怀里,坚定的点头。
这是他在体会过无尽的恐怖之后,抓到手心中的唯一温暖。他不想离开她。
“安东尼奥,愿意跟我,去我的故乡吗。”阿兰娜把一个长句拆开,慢慢的问他。
“愿意。”安东尼奥用力点头。
“走吧,先回我的住处。”阿兰娜抱着他站起来,跳下碎石堆,向着城市边缘走去。
“医生不救别人了么。”安东尼奥紧紧抓着她外套的翻领。
“医生救不了所有的人。”阿兰娜解下围巾,缠在安东尼奥身上。
安东尼奥感觉到了羊毛织物上她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他低头嗅着围巾。
“薰衣草。在我的故乡,大家喜欢把薰衣草种在庭院,路边。每年夏天,大片大片的薰衣草会开出淡紫色的花海。”阿兰娜小心的躲开地上炸出的大坑。
“你的故乡在哪。”安东尼奥很喜欢听她说话。她的声音、语调像妈妈做给他吃的布丁,柔软,甜蜜。
“里斯本,一个很美的海滨城市,那里有最美的海上落日。”阿兰娜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安东尼奥以后也会是里斯本的安东尼奥了。”
“里斯本,的,安东尼奥。”安东尼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眨动着眼睛,没有躲开她的手。
“是的。你的故乡是这座叫做德累斯顿的城市,以后,你的第二故乡会是里斯本。”阿兰娜特意换了葡萄牙语说“里斯本”。
她不想刻意欺骗他,让他忘掉故乡。德累斯顿是刻在他的骨髓中,流淌在他血管中的基因,他不该忘掉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战争终究会过去,总有一天他能重回故土,见到新生的德累斯顿。
“里斯本。”安东尼奥跟着她,像模像样的用葡萄牙语念了一遍。
“安东尼奥是个聪明的孩子。”阿兰娜夸他。
他认得医生的标志,知道医生的职责;听过一次的葡萄牙语单词,能大体上复述出来,的确称得上聪明。
“你会照顾我,不会杀我。”安东尼奥看到她唇边的笑容,大着胆子问她,“妈妈说有人要杀光德国人。”
“我不会杀人。”阿兰娜捧着他的脸颊,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宣过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将会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
“医生是好人。”安东尼奥听不懂她的话,记住了她浅灰色眼睛中的诚实。
她真的是精灵,上天派来拯救他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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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德累斯顿轰炸(1945年2月13日-2月15日)是二战期间由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陆军航空队联合发动的针对德国东部城市德累斯顿的大规模空袭行动。70多年后,它依然被看成二战历史上最受争议的事件之一。——来自百科。1945年2月13日夜,易北河畔的德累斯顿受到了第三次,也是最大规模的一次轰炸。这次轰炸彻底毁掉了这座城市,造成了无数人命丧街头,无家可归。
2.安东尼奥的年纪约等于三岁,他记的数字不准确。
3.文中阿兰娜说的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将会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引用自希波克拉底誓言,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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