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

张珏伏兵于青居城外，等至半夜，终于望见凌霄山熊熊烈火，心内大喜。阿来夫尚在睡梦之中，忽闻城下有人求援，忙登上城楼查看。来人自称蒙哥近侍，言道大汗被困凌霄山，派自己持令求援。阿来夫自入川后便屯兵青居城，专管粮草事务，与主军不在一处，并不知黑铜令牌已被盗过。见了令牌，急急率军出城救援。赶至凌霄山下，才知中计。回城路上，遇着残卒来报，言道宋军扮作蒙哥残部，骗开城门趁虚而入，已将城池占领。

阿来夫勃然大怒，不管左右劝阻，强令回攻。张珏早有准备，折杀他许多人马。这莽夫怒向胆边生，亲自上阵，被毒箭射中脑门，自云梯滚下，登时毙命。蒙军大溃。

消息传回钓鱼城，王坚大喜，满城上下无不欢腾。唯有张珏夫人杨氏担忧夫君，闷闷不乐。张珏自立府邸，然上无父母，下无子女，虽有仆役丫头，到底说不上话。杨氏一人住着有些空落，常去大院中与其他娘子一齐做针线。昨夜常忠救回一名女子，唤作柳絮儿的，无父无母，与军眷们安置在一处。柳姑娘文静贤淑，楚楚可人，杨氏一看便喜欢，拉着手问了许多，又带回府内作伴。此时幸亏有她相伴，排解许多忧愁。

慕容复直睡到傍晚时分才醒。这一觉过于香甜，以至于他睁眼后许久，才意识到这里是郭靖的卧房。大抵是上药时睡着了，郭靖没把他弄走，就这么由着他鸠占鹊巢。

屋内一个人也没有。右腿上被擦了药，系得严严实实。他慢吞吞伸个懒腰，将发辫拆开。然而绑得太久，一时梳不直，只得任由它散着。望着拆下的两枚金环，心中忽地一痛，便似被什么钉穿了一般。

在这里许多时日，他已渐渐明白，自己算得上是举目无亲，半点帮扶也没有了。在蒙营时许多算盘要打，没空细想这些；如今一觉醒来，惶恐感便铺天盖地漫过，叫他喘不过气来。前几日，乌伦珠尚且和他一伙，虽不可尽信，但他心中对这丫头的倚仗是有几分的，回想起来，倒似补了阿碧的缺一般。朝相对，夕永别，世事无常，令他心中忧惧更甚。

“复弟？”郭靖推门而入，见他醒了，便道：“先生备下了好酒好菜，正等你呢。”

慕容复将手中金环扔入屉中，哐啷一声。

“怎么了？”郭靖见他面色不佳，小心翼翼凑过来：“还在生常忠的气啊。”良久，又道：“不想见他，那就把饭菜端到这里来吃，好么？中午已经饿过一顿了。”

这样哄孩子的语气，实在令人费解。慕容复心中烦闷，然而要他对着人家的好心发无名火，又实实的做不到。他简直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值得这人待他这么百般忍让；大抵真如梁忆淮所言，自己与他那死去的义弟形容相似。或许人总有移情之念，正如他见了面前这双眉眼，便没来由的愧疚与烦忧。千头百绪，最终化作一声苦笑。

“我换身衣裳就去。”

夜宴之中，推杯换盏，欢笑声不绝于耳。王坚捋着胡须，笑眯眯吩咐大功臣坐首席；见慕容复摇头不肯，梁忆淮、常忠二人，一左一右将他挟着按在座上。刘整刚来时尚且客客气气，然而见了这样热闹景象，也使起坏来，领着手下民兵，“一人一杯，须是少不得的。”便寡淡如赵安，也欢欢喜喜搬起一摞酒坛子来。

慕容复概不推辞，一杯接一杯往下饮。他其实不常豪饮，然而瞧着众人神色欢乐，仿佛只需融入其中就也能快乐似的，越喝越急，笑容也渐渐浮上来。常忠见这位爷终于露了笑脸，忙举杯酒上前：“做兄弟的从前少些眼色，今天赔个不是，权当负荆请罪，如何？”

王坚笑道：“你往日还欺负得了他？好本事，好本事。一杯可不成，复官，灌他。”

慕容复便笑着接过两坛酒，扔一坛到常忠怀里，自个儿撕开另一坛，撩袍站起，仰头痛饮。忆淮大喝一声好，大笑道：“快些！再快些！谁先喝完，再与我来斗！”眼见二人分出胜负，眉开眼笑：“果然神仙公子更厉害些！”扬尘舞蹈，又是鼓掌，又是欢呼。众人一齐起哄，直闹得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那边的哥哥们，烦劳把我的蓬莱春搬来！”梁忆淮喊完话，自椅上跳下：“哥哥，这好酒我可从不给别人喝。今天你喝得过我诺，十坛子都给你运回去！哥哥，你用什么赌?”

“是师叔，”王坚纠正道：“你小师叔远道来的，哪有现银子?”拍一拍胸脯：“诺诺，输了这里出钱，赢了这里拿彩。”

“哼！他才来，你俩便成一伙了。”

这孩子颇有些酒量，然而卯足了劲也没能得胜，直叫着这轮不算，再来一回。慕容复微微笑着，任由他又拆开两坛。正要去提，却隔着人望见郭靖担忧地望过来，心中一顿。避开眼去，提酒便灌。

“海量，真个海量！我算服了！”常忠哈哈大笑，道：“输在小都统手上，也不算老常没本事！”

“呃，呕，”这酒有些烧喉，忆淮急急强灌下大半坛后，没忍住一口喷出，将吃果子观战的刘整浇了个湿透。众人一愣，随即打碗摔盘大笑起来，要他滚下阵去，换厉害的来。又有促狭鬼说什么人喝什么水，娃娃就该吃他娘的奶。这小子一听暴跳，一看是个水军同僚，揪扯着便要出去打架。

慕容复喝完第三坛，面上已有些难看。平日极少这样放纵，不大习惯，加之一日一夜未曾进食，肠胃里没些垫底，烈酒灌得猛了，灼着极疼。然他觉着快乐忘忧，并不管这些，只做一个来者不拒。郭靖惦记着他旧疾新伤，喝多了总是不大好的，有心替他挡一挡。然对方却不领好意，只一味推杯换盏。

“行了，差不多便罢了，”王坚见后头诸将越发起劲，恐喝得太多伤身，笑骂道：“这样车轮战，怕他不倒怎的?复官，莫管他们，来吃些菜。鱼羹需趁热喝，冷了便腥。那枣丸是甜的，你尝尝喜不喜欢。”

慕容复依他指示，一样样尝过来。然头脑渐渐热起来，恐要出丑，便找个借口出去略醒一醒。郭靖隔席望见他两颊烧得通红，知是不大好，欲跟出去时，又见王坚已示意梁忆淮跟着，便罢了。复弟如今归了都统管，也无需我多操心，他想。略分开些是好事，于人于己都好。

席间各人各得其乐，拼酒划拳，争功拌嘴。他一个人老老实实吃着饭菜；虽是有些惆怅，毕竟不能糟蹋东西。十多年来在中原漂泊，能用上这样好酒好菜的日子并不多。只是不论什么菜色吃在嘴里都全无滋味，便搁了箸，也饮起酒来。

“郭师叔，神仙公子醉了，”忆淮不知什么时候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在你房里。你得帮帮忙，我真没主意了。”

待两人赶回时，慕容复已吐了一地。两个军汉手忙脚乱，用煤灰踩了扫出去，又开了窗通风。他自己坐在桌前小凳上，捏着一只小碗，眼泪淌了满脸。见了郭靖回来，支着墙站起来，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去。

“公子醉了，不叫我们碰。”那两个军汉见忆淮终于搬了救兵来，忙上前道：“郭大爷劝一劝。”

话音未落，慕容复又吐了一回。大抵胃里没什么东西，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淡绿色一片，房中顿时泛起苦味。郭靖忙上前扶住拍背。好容易吐完，又要挣开，只得伸手扣他命门。果然老实许多，乖乖缩在小凳上坐下了。忆淮扑哧一笑，随后将先前备下的杯盆等物端上。

“再弄些醒酒汤来。”方才碗里的翻了大半，郭靖伸手接过，放在一旁，随后单膝跪下，给义弟喝了杯茶水漱漱口，随后又擦脸。毛巾有些烫，但按在脸上尚可忍受，恶心感也减弱不少。

郭靖将他手脸擦过，又站起身来，将毛巾洗一洗，捂在他眼睛上。慕容复挣扎一下，然而热乎乎的很是舒服，眼睛也不那样刺痛，便安静许多。撤开时，反倒有些舍不得。

“郭爷，扫干净了。这窗还开着么?”

因吐出的不过是些酒，并无什么异味，郭靖便道：“夜里风大，关上吧。”见那两人出了门，放下毛巾，依旧半跪到义弟面前，关切道：“做甚么这么伤心?眼睛都哭肿了。”见他不答，便笑道：“这里没人，和大哥说一说也不成么?”

这原是傻话了，醉酒之人要哭要笑，也不全由他自己，更不定非得有什么缘由。再者，与不能解意者说话，岂非浪费口舌。然而慕容复望了他一会，又流下泪来。

“想见我爹。”

郭靖听清这一句，心中一痛。他不知义弟是在想亲生父亲，还是先前同来的老毒物；是吃醉了才想起，还是……回想到在宴席上他一坛接一坛的痛饮，笑得那样开怀，更埋怨起自己，该早些跟出来才是。他自己是遗腹子，因此并不知晓失去父亲的痛苦之处；然而母亲丧命于蒙古人之手时，那样巨大的疼痛，他至今不敢回想。

慕容复两泪如倾，全不似平日不冷不热，难以捉摸，只靠在墙上喃喃自语。这时候似乎神志清明许多，说话不再咕咕哝哝，含糊一团。

“我父亲在少林寺。”他低声道：“你知道么?蒙古人可杀不了他，他是装的。”

“表妹想要我回燕子坞去。燕子坞那样大，一辈子也住得……”

郭靖将最后一点醒酒汤喂与他，将新流出的眼泪擦净，沾在颊边的发丝拿下来。“你想回去么?”

“不成的。先立国，后成家……”

郭靖笑着摇头，只当他以国事为先，私事靠后。更觉义弟人品高洁，可敬可爱。叹息道：“这两样又不冲突，有了家室，也不碍着什么。”

慕容复伸出手来，描摹兄长浓黑好看的双眉。随后往下，拂过眼睛。这双眼睛黑且亮，烛光下泛着光彩，只是微微向下垂着，避开对视。鼻梁挺直，下颌方正，是极英武的相貌；嘴唇方正饱满，被按住时轻轻一颤，随后用力抿住了。并不很软，与女子大不相同。初次被乌伦珠环了脖颈亲吻时，慕容复是很有些抗拒的。然而少女丰唇润泽柔软，靠近时一股淡淡马奶香味，混杂着不知名香料气息，使得他有那么一刹那忘了她的身份。回过神时，她已红着脸玩他手上扳指去了。

“她掉在水里……寻不见了。你……你，”即便带着十分醉意，这话一时也难以出口：“我只…你，你是不能……”

见郭靖疑惑的模样，仿佛丝毫体会不到自己心中这份焦躁，慕容复有些着恼。只觉有话要说，却总组不成句。急切之下，索性跪下身去，拽住义兄发髻，迫使这人抬起头来。

贵公子平日端庄自持，冷冷清清，醉后却别有风姿，双颊烧红一片，眼中带泪，眉尾挑起，热敷之后，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晶莹剔透，顺着面庞滚落。嘴唇被酒与茶润过，泛着艳色。

一个吻，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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