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

慕容复睁开眼时，已过四更。饮酒过量最伤喉，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不过，待他意识完全清醒后，嗓子却不似梦中那般烧着疼了。这里似乎不是自己房间，反倒更像是——

他努力回想晚宴后自己身处何地，做了些什么；零碎的记忆浮现出来，然而过于荒谬，使他觉着有些好笑。大抵是梦罢。梦见这些，也够奇怪的。他费力挣起身来，摸黑点燃蜡烛，倒了些水。

郭靖俯在桌上，被烛光晃醒，眯着眼揉了揉额头。见心上人站在身侧，心中一甜，低笑道：“渴了?怎不叫我。”站起身来，取了外衣与他披上。

这人言行中带着亲昵之意，实非兄弟间该有。慕容复眼皮一跳，察觉出有些不对。不动声色将水喝完，尚未开口，便被拦腰抱住，呼吸声贴在耳畔，清晰可闻。

这下是真的不大对劲了。

“郭兄?”

略一偏头，便瞧见义兄下唇上的伤，似是牙口咬出来的。这么说来，印象中的不是梦而是事实。

慕容复有些头疼。全不知自己因何做出这样举动，闹得如今进退两难。自然，他对郭靖是有些情谊的，只是变成这样，确实是万万没想到。也不知醉后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怕还是自己先动的手。毕竟这位兄长的品格他清楚得很，完全不会趁人之危。

罢了。他心想。军中这种事也不少见，无非没个寄托，男子汉们互相抒解抒解，又不当真。

郭靖睡意尚浓，模模糊糊听他唤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便努力睁开眼睛，显示出认真倾听的模样。像只温顺的虎，乖乖俯在主人身上打瞌睡。

也没什么可挑的。慕容复不再多想，只敲一敲这只大猫：“怎不上床去睡?想是我身上酒味大，熏着你了。”

“嗯……哪会。”郭靖生得高大，睡在桌边缩手缩脚，真个不自在。实在是怕唐突了他，才出此下策。只是这话是说不得的。“床小了些。”想了半天，终于有了个缘由。

是有些窄。慕容复打量一眼，道：“我要往都统府上去，今日头一天，不好迟误的。你再卧一会，也该起来练兵。”

“这么早。什么时候回来?”郭靖晃一晃头，迫使自己醒来：“等你吃晚饭。”硬线条的面庞上，因困意未消的缘故，露出些缱绻意态，与平日很是不同。

慕容复道：“你忘了，都统叫我住他家。睡了两夜桌椅，还不够么。”旋即被抱得更紧，只得笑着将大猫揉一揉，推到床上去了。郭靖也不多闹，老老实实拥着被褥，伸开四肢打个滚，舒服得叹息一声，不到片刻便没了动静。

东方曙光初现，军中尚未开火。街上已陆续有赶早的小贩挑着摊子叫卖，也有小店老板打扫门面。慕容复一路看来，还是上了头回吃过的馄饨摊。只是那老头儿不在，换了个年轻后生，手脚不大麻利。

等了半天，街上人客渐渐多起来，那后生才端过一只海碗，一碟肉脯。正欲举箸，忽被人一拍肩头。

“贤弟!”

刘整换了军中行头，整齐利落之中略带点儿风流气，看起来心情很好，笑眯眯踱至桌边坐下，翘起二郎腿来：“昨日先行离席，别人不晓，我可是看得清楚。快些交代，做什么去了?”

“是武仲兄。”慕容复点头回礼，搁下箸来：“这样早，也是去都统府上么?”

“不错。”刘整笑得阴险，“快说，是不是去会柳姑娘了?怎么，李靖红拂成佳偶，还避着虬髯客不成。快说与我听。”

“武仲兄，不要胡说。”

“哪有胡说?寻了你大半天，不见人影。愚兄不过等着喝杯喜酒，你这般板着脸可就没意思啦。”

“真没有。”慕容复无奈道：“吃得醉了，胡乱睡了一夜。不信去问忆淮。”

“客官，您的馄饨。”

“好嘞。我说贤弟，你若果然是回去睡觉，可错过了美事。亏得我还想着你，”刘整挤挤眼睛，捋一捋刚梳洗过，尚未干透的胡须，笑道：“昨夜散了，我自去水军大营歇息。不知哪个挨千刀的，在外头寻了几个上好的婊子来。待我们回去时，曲儿都唱完了，正演戏呢。”说着便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我看，这事准有梁小子一份。”

“怪道武仲兄心潮翻涌，拿小弟来打趣。”

“不是，”刘整笑道：“我不过看了半出，便去睡了。本还想找你说会话，偏又寻不着。借个光儿，也好认识认识郭巨侠么。俗话说得好，过耳千遍万遍，不若眼前一现，我全指望着贤弟你引荐高士哪。”

慕容复吃得斯文，见他说起这个，觉着好笑，道：“他不就坐你边上?还与你递了汤匙的。我看你对他也不怎么敬重，甚么思之敬之，都是些假话。”

“我边上?”刘整皱着眉头回想，却因不曾正眼看过，半天也没想起这汉子模样来。只隐隐记得穿着朴实，身材十分高大，整场宴席下来，似乎没开过口：“哎呀，这郭巨侠也忒节俭些。我想他一定是个众星捧月的人物了，哪知这样朴素。”又想起慕容复似乎往这边瞟过几眼，又不似看自己：“原来你是看他。我当你瞧我呢。”

“他后来似乎也走了，后半场都不见人影。”联想起昨夜大营中的荒唐事，不由笑出几分奸诈：“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该不会也——”被警告一眼之后，大笑道：“好，好，我不说就是。贤弟这样恼做甚。”

二人用完早点，正欲付账走人，街上突然跳过一只小猴儿来：“哥哥们好早!”

定眼看时，锦衣金冠，却是梁忆淮。这小子侧脸上睡出的枕头印子还在，半边脸红彤彤的，仿佛猴屁股。见慕容复要走，便道：“哥哥，你急什么?师公昨晚吃多了两杯，还没起床哩。等我吃完一齐回去嘛。”说着便抖出怀中大包小包，拆开后全是点心蜜饯：“刚买的，哥哥吃点儿。店家！快些呀，我们这赶早嘞！”

慕容复听他这般说了，便也不着急。刘整见那玫瑰糕做得精致，捻一块慢慢吃了。果真滋味甜美，一股香气浓而不腻。忆淮自己挑了个巴榄子放嘴里，左右看了看：“咦，怎不见郭师叔?”

“他累了，还没起。”慕容复见他拿了个什么蜜果儿递过来，示意不吃。这小子便喂了刘整，又将手指舔净：“我说呢，焦赞怎就离了孟良。这店家真个磨蹭得很!店家，店家!只管这样慢腾腾的，黄花菜都凉了!”

那后生终于端了碗盘送上来。忆淮抱怨几句，将口内果核吐了，扔给他一锭银：“你父亲好了不曾?再叫你折腾下去，熟客都跑光喽。”那后生接了钱，千恩万谢去了。

刘整坐在一旁剥着坚果，手里不停，嘴下也不停，又吃又嚼，还说闲话：“那你还特意上这来。”还给这么多。后一句没说出来，因他家有悍妻的缘故，除却正经事务之外，银钱抠得极严，眼见这臭小子如此阔绰，不由有些眼热。

“他爹倒是蛮利索的，可惜病了。上回你们来吃时，是不是押了这个扳指?郭师叔花了七八两赎回来，那老儿听说是他，又送到我师公府上了。”

“说来凶险，那日我正好吩咐下人们炖了姜汤，偏生师公心里烦闷不受用，便赏与那老头吃了。你猜怎么着，”

刘整见这孩子两眼露了凶光，不由也紧张起来，嘴里蜜饯忘了嚼，道：“怎么着?难不成那汤水有毒?”

慕容复冷笑一声。

“哥哥，你定是猜到了。”忆淮见了这神情，便知他心里有底：“我送那老儿出门，走了没半里路，哦哟，七窍都涌出黑血来。那天下雨，天色又黑，把我的心肝都吓吐咯。”

“怪道郭靖当夜便能说服王坚，原来是姓李的急着投毒，闹出这等乌龙来。”慕容复想到这一层，顿觉天意弄人，煞是可笑。然而想起欧阳锋正是死于那奸贼的骗术，不觉黯然：“这人纵使本事低劣，然我竟不能早早识破，以至落到这般地步。细想起来，又有甚么好取笑。”

忆淮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自顾自往下说：“可巧郭师叔回来，我满以为他要给哥哥开脱，谁知他不知从哪糊了一身血，说是哥哥你要杀他。师公也改了口，说你是蒙古人派来的奸细。可把我气坏了。师公真个可恼，一声儿也不知会我，自己装病装得起劲。哥哥，你真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只觉肠子断做了一百截，险些碎成了粉。后来师公将实话说与我听，我来不及乐，竟要发通火，出出这口气才好。他老人家揪了那姓李的畜生祭旗时，真个痛快。那老畜生还蹬着腿求饶，不想死呢。话说回来，你们这群人忒没良心，串通了来骗别人便也罢了，怎么连我也不告诉？全不管人家心里怎么过。”

刘整奇道：“贤弟武功在郭巨侠之上么？怎能杀他。”

慕容复顿觉尴尬。郭靖武功自然要比他强，然而要他亲口承认，却没这个面皮。只得道：“哄人罢了，何必当真。”

忆淮揶揄道：“哥哥太谦了。若果真打不过，郭师叔的剑伤从何而来呢？难道他任哥哥刺伤，竟不还手么？世上哪有这等愚人，除非被人家摄了心魄，不能自主……”

“胡说！”慕容复脱口而出，随后意识到有些失态，略平一平心气，转脸笑道：“听说梁小官人昨晚玩得很是尽兴，不知道都统知不知情——”眼见刘整一脸玩味地望着自己，话锋一转：“武仲兄也不厚道，得了便宜还欲告发，忒不近人情。依我看，咱们将这事锁死了为上。”

刘整听出梁忆淮话中别有意味，又见慕容复面色渐冷，似可赏鉴，正咂着嘴细品，谁想战火烧到自己身上，还未来得及辩解，已被梁小公子一拳打在小臂上：“你这人怎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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