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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

上元节后,一连数日无事。城内外安宁得仿佛太平年间,军民们各司其职。然而为了云顶城总不来信的缘故,王坚面上常带了些担忧神色。

慕容复这几日清闲。自来到此地,状况频发,现下总算是立稳了脚跟。忆淮往日便待他好,如今更不消说;常忠也不敢再提胡汉之别;刘整、郭靖等人,俱是过命的交情,亦不消说。诸事顺遂,只一桩叫他不解:王坚所谓教习,头一件竟是叫他将《论语》背熟。这书他在幼时便不屑读,觉着无甚么用处,既不谈及兵法策略,又无华藻美辞,虽说是圣人之言,然既不能派上实处,供起来也就是了,真要费心学习,是大可不必的。不过这也是小事。做师父的开了口,徒弟照做便是,为这点儿事情犯不上违拗。

这夜正挑灯夜读,忽地有人敲门。他只当是梁忆淮,笑骂道:“滚开。”这孩子很是调皮,路过东厢房时常故意闹出些动静,搅人清净后又跑得远远的。不想这一回不见喧闹,便开了窗查探。却是郭靖抱着一副长匣,安安静静等在门外。

清夜静谧,月光如水倾泻。略有微风之时,院内花木便簌簌摇动,随夜风唱和。郭靖站在那里,浑身镀着一层清辉,比树木更沉寂。

“郭兄?快请进来。”慕容复这几日不曾与他会面,不知这人为何星夜前来。虽然诧异,但还是将人迎入屋内。

郭靖略有些局促,将手中木匣打开,捧出一把极质朴的剑来。剑鞘上半点装饰也无,灰扑扑的,很不显眼。“说过要送你一把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比都统的重些,你且试试称不称手。”

慕容复握住剑柄,稍稍往外抽出二三寸。只觉寒芒一闪,极是刺眼。忍不住低低喝道:“好剑!”退后一步,“唰”的拔出,霎那间精光四射,屋内登时亮堂起来。

果然是把好剑,锋芒毕露,寒气森森,端在手中,犹自嗡嗡作响。慕容复心下欢喜,一转手耍个飞花剪水式,哐当一声插入鞘中:“真个好宝贝!郭兄,你从哪里得来?”

郭靖见他喜爱,这才笑道:“请人打的。今天刚拿到。”

慕容复知他手头并不宽裕,定又花去不少银两。旧时燕子坞家大业大,这些小钱从来不必放在心上。然则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在蜀中这些日子,倒也明白了没有银钱的难处。如今二人皆靠军饷度日,虽冻饿不着,却也说不上多么阔绰。便开口道:“好是好,只是还有几宗不合我意。”郭靖忙问:“还有哪几宗?”

“把柄处须镀鎏金,鞘身要镶绿松石。青玉不算上好,配上玛瑙珠,勉强做个坠儿。”慕容复促狭道:“傻郭兄,还问我有哪几宗。我倒要问你,吃饭的钱还有没有?”

郭靖歪着头想了半天,才红着脸笑了。他本就生得有几分呆气,这么腼腆一笑,活脱脱一个大男孩儿,“下月粮饷也快了。不怕这个。”说到这里,脸更红了几分,慢吞吞道:“等蒙军撤了,你……你想留在都统手下做官吗?还是回姑苏。”

这话问得奇怪,蒙军未退,生死难料,便拉起长线来,打日后的算盘。慕容复敲了敲桌面,仰在太师椅中,两条长腿交叉搁到桌上,沉吟半晌:“留下又怎样?不留又怎样?”

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哪边都不好做。留在蜀地,十年八年,未必能混到张珏那位置;回苏州更是没底,燕子坞即便还在,想来也不似旧时光景。天地广阔,当真只剩他一人,孤身闯荡了。

不知旧日亲友故交,后来俱是怎样的境地。他暗自苦笑。自己不在,父亲会肯回来主持大局么?若他老人家执意留在少林寺,包不同、风波恶等人,群龙无首,时日一长,想必散了。若如此,先辈们数百年来为复国所做的种种努力,岂不都化为泡影。

想到此处,只觉心内空空如也。郭靖见他不做正面回答,便道:“你、你若打算回苏州去,那便离我家很近了。或许能见到我大师父。”他自与蒙古决裂后,仍回了牛家村内,傍着李萍与郭啸天故居旁居住,后来又将柯镇恶与武家两个小子一并安顿在自己家中。

慕容复斜睨着他,笑了一声,不予回应。

“是真的,”大呆子不解他这笑的含义,忙解释道:“大师父见了你,一定喜欢。他常骂我傻来着,但复弟你比我聪明许多,学什么像什么,他自然是喜欢你多过我一百倍了。”

“那也未必,”慕容复挑一挑眉,“或许他偏就爱你这股傻劲儿。”

柯镇恶对杨康与黄蓉俱是厌恶,这么想来,倒也不无道理。郭靖皱着眉想了想,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被摆了一道。等他反应过来,罪魁祸首戏谑的眼神早已飘至书卷上,似乎根本不曾打趣过。他自小就被人说呆说笨的,倒也不生气,还觉着挺有意思,搬了椅子坐下,便去拉义弟的手。

慕容复被他握住,心内那股失落感不知为何淡了许多。郭靖常年习武,掌心起了厚厚的茧,摸上去很是粗糙。关节略有些突出,仔细摩挲之下,便能发现有几处是折断过的,重长后便如树疤一般,不似之前直挺。慕容复因擅长使剑,虎口处亦有薄茧。然相比之下,简直算得上肌理细腻了。

两人十指交缠一会,慕容复看完一页,抽出手来翻书。郭靖空坐一会,见他看得入迷,欲要起身,不料却被按住。直至《六韬》第一卷翻完,慕容复才转过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神思仿佛仍在书上,时不时往回翻看。

那日醉酒,行事莽撞,事后想起,虽有些难堪,却没什么悔意。慕容复自幼骄矜,极少表露情绪。表妹待他一往情深,他心内并非全无感动。温柔乡是英雄冢,碍着这至理名言,不敢放任,怕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然而郭靖是不必怕的。若说王语嫣似江南之水,烟雾茫茫,绕指柔情能蚀英雄骨,那郭靖便不过是不远不近之处静默的山峦,君若不来,我亦不往。

水光潋滟,诱人追溯,常能溺死弄潮儿;山没有这样本领,勿需忧虑。

“先生叫你看这个,要检查么?”郭靖捏着他的虎口,拇指一下下蹭着茧子,旋即被捉牢了,不得动弹,便转而去看那卷书。似乎不大好懂,但这人却读得很快。

“师父叫我背另一本。”慕容复终于读完,将书和腿都放下,坐得正了。《论语》于他而言,并不难背。王坚给的时间,只多不少,他得空时便将武穆遗书默了出来。这时候想起来,便于柜中寻出那已装订完的抄本,递与郭靖:“郭兄,这事小弟万分抱歉。我晓得,你将原迹看得重……本打算盗回来,不想晋国宝先行下手,要我的性命。多亏武仲兄出手相救。那夜已是上元,大战在即,来不及往回——”眼见郭靖脸色渐变,便不再说了。

“他为何要谋害你?”郭靖恼道:“这人降了敌还不够,屡屡做出这些下作事来,叫人恶心。”

这回倒也不算下作,是我先招他的。慕容复心道。便拍一拍义兄的手:“不要生气。武穆遗书想是已毁于战火…弟另抄了一本,权当赔罪。”将自己在蒙营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只略过了娜仁托雅不提。

郭靖听完,叹息一声。二人执手静坐片刻。忽又同时开口,对视一眼,不由各自摇头发笑。

“郭兄先说。”

“蒙哥…赐你那女子,”郭靖顿了顿,小心道:“既然并非细作,那便是真心待你了。不要辜负了才是啊。”

斯人已逝,如何能够不辜负?慕容复苦笑一声,道:“郭兄是要我立墓碑,做法事么?她既已魂归长生天,又怎会按汉人习俗接受供奉。”

“不是。”郭靖声线低沉:“我母亲刚离世时,我心内每每发狂,只知道往后再见她不着,再不能听她教诲。至今已近二十年……不知何时,我却突然想通许多。人孰无死?既不可避免,只得将她教导过的话,记得更牢些,照她指的路走,莫入邪道,便对得起她老人家一番苦心了。不独我母亲,我的五位师父,康弟,黄贤弟……或是有恩于我,或是有仇,或是生了嫌隙,永不再见……不论经历的是好是坏,要记得这许多的教训,引以为戒,就不算辜负故人了。”

他不惯说这些道理,磕磕巴巴,词不达意。然慕容复却已听懂八九分,默然不语。半晌,才道:“郭兄,多谢你开导。”

郭靖碰一碰他的脸颊,道:“我不会说话,你听明白了就好。方才想问什么?”

“没甚么。”慕容复摇摇头。他本想问一问义兄,为何宁愿只身在中原飘荡,也不愿做蒙古人的金刀驸马。但从这人的一番言语中,已猜出些端倪,若要再问,反显得自己不明大义了。

郭靖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望一望窗外。月至中天,是时候该回营去了:“我该走了。莫读得太晚,早些歇息。”

慕容复微微一笑,起身相送。及至义兄出了门去,他才有些好笑地发现,自己心中,没来由生出几分依恋之情来。郭靖的面容仿佛与以前有了不同,那粗浓的略带傻气的眉毛,黑得不可见底而毫无灵动气质的眼眸,方正古板的下颌,似乎都顺着自己的心意,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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