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降

铁木真大妃孛儿帖膝下育有四子，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四子托雷。铁木真生平最爱幼子托雷，且游牧民族多有“幼子守灶”习俗，故族人多以为汗位必定传与托雷。不想成吉思汗临终却留下遗言，立窝阔台为汗。窝阔台毒杀托雷，自喜后患已绝，不想自己数年后暴饮而亡，汗位兜兜转转仍落在托雷一脉。

托雷长子蒙哥，生得阔面重颐，虎背熊腰，与其父有八分相似，而手段更甚一筹。自登了汗位，革除旧弊，东征西讨，立志要开创千秋万代之基业。他四弟忽必烈于诸位同母兄弟中最贤，辅助兄汗，广招天下能臣干将。郭靖如今名震天下，又与他父亲有旧，忽必烈常有招纳之心。然蒙哥前番攻取荆襄折了许多人马，大功不成，恼恨无极，立下重誓：若得中原，必取郭靖人头。

这且不提。且说刘整与慕容复杀了那两个蒙古官员，正商议下一步行动，谈到诈降之事时，那女子在帘内忽然接话道：“恩公们若要诈降，千万莫说是汉人。”声音轻柔婉转，如清风拂面，又如山泉叮咚，使人闻之欲醉。

二人一愣。刘整听她似乎有些见识，便道：“请娘子指教。”

那女子轻声道：“蒙哥治军，蒙古人最得重用，能掌大权。其余诸部落色目人，果真有本事，大小也能得个实职。汉人最次。此次入川，各城汉将大多请降，更遭轻贱。若自称汉人，除非能进献城池，其余的只怕蒙哥连见也不见。晋国宝虽花言巧语哄得蒙哥喜欢，其实没甚么实权，常年只是在蒙哥身旁奉承取乐。恩公们若近不得蒙哥，又怎能近这恶贼？”

刘整苦笑一声，道：“真是汉人倒好，也不必处处受人猜疑。”摸一摸脸颊，叹道：“贤弟，你这副模样倒去得的。我只得另想法子。”

三人正没主意，忽见一对白雕儿在空中盘桓，似是认人一般。慕容复喜道：“是我义兄的雕儿。”曲起手指，清清脆脆吹了一声。那雕认得这声音，半收了翅膀落到船蓬上。

刘整奇道：“我只听说，江湖上有一位郭巨侠，有对大鸟，会听人话。不想你兄长也有这么一对？奇哉怪也，都是一个地方产的么？得闲了我也弄几只。”见慕容复得意的挑了眉毛，方才反应过来：“莫非……莫非你那哥哥……哎呀！王将军是你师父，郭巨侠是你义兄。贤弟、军爷，你来头可真不小啊！”

慕容复微微一笑，自舱内取来些点心，掰开一块块喂了两只大鸟。那雄的自觉退后些，让雌的先吃。刘整愈发惊奇，试着拿过几块去喂。那雄儿见慕容复点了头，便就着他的手吃了。吃完后，抬起头露出脖颈，示意要人摸一摸。摸得舒服了，方将羽毛收拢，露出一只爪子，上面系着块布条。慕容复摸一摸它的头：“要饱了，才想起正事来。想是郭兄到了城内。”取下布条，粗略看了一看，揣在怀里，道：“刘兄，你只要晋国宝的性命，小弟顺手替你取了便是。”

“实不相瞒，我亦非汉人，祖上乃是鲜卑族。”慕容复见刘整望着自己，叹道：“自投宋军以来，军中众人种种猜忌，从未中断。加之小弟处事不慎……唉，此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总之，这次若再不成事，只怕难以再回宋营复命。多亏我义兄信得过，说服了都统，往后的事便容易得多了。只是一件事，还得刘兄帮忙。”

“贤弟请讲。”

“小弟去往蒙军营中献宝，说动蒙哥撤军云顶山，进军钓鱼城。届时都统将于道设伏。烦请刘兄前往云顶城内传信，乘蒙哥撤军之时出兵，做一个前后夹击之势。”

刘整捋捋鬓角，笑道：“妙，甚妙。你怎样说服他？”

“我自有计较。”

那女子忽道：“小女子愿同往，兴许能助一臂之力。”

“胡说，这也是去得的么？”慕容复闻言便驳了回去，话已出口，意识到这女子既非表妹，亦不是阿朱阿碧，不该用这样训孩子的语气。只得刻意放软了语调：“姑娘刚逃出虎口，该回家歇一歇，压压惊。这样弄险的事，女孩子家何必涉足。”

“方才还道你了不得，原来也不过如此，”刘整笑道，“本以为今日风尘三侠齐聚，不想红拂女是红拂女，李靖却不是李靖。”言罢挑起帘幕，沏上两杯茶，递与那女子：“既如此，虬髯客敬女丈夫。”

慕容复无奈道：“依你看，要叫姑娘们上阵，我等男子汉躲在背后逍遥自在。”

刘整笑道：“我哪有这意思。只是有这样心胸的女子实在少见，你我都该拜在下风。”伸过头去欲看信件，不料慕容复即刻移开灯烛，一眼也没瞟到：“怎的，我看看郭巨侠文笔，这也不行？”

那信中倒也没什么机密事件，只是郭靖写着写着收不住笔，总操心义弟寒疾，絮絮叨叨说了些不要紧的话。慕容复恐刘整瞧了又要取笑，什么大男人书信这般儿女态云云。便折了放入怀中。

刘整伸手便夺，却被侧身闪过，反被制住两臂：“武仲兄，不要闹。真有要紧事，我瞒你不成？”他双手被反剪，情知挣不过，只得哼一声，“不看便不看。鬼鬼祟祟的，叫人看了不爽利。”

慕容复笑道：“武仲兄！当真没甚么。我哥哥写得絮烦，密密麻麻的，恐你看了眼睛痛。”忽见两只雕儿迈开腿要来给自己助阵，忙喝道：“站住！”将刘整松开，道：“你看，雕儿都看笑话呢。”刘整见那两只大鸟被喝住的笨样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想啄我？若不是有用处，便拔了毛下酒。”见两鸟瞪大了眼睛，羽毛也一根根竖了起来，才闭了嘴。

眼见得东方渐渐泛起微光，二人就着江水擦了把脸，遣船夫送那女子去钓鱼城，随后各自上路。那姑娘挑起帘幕，盈盈一拜。

刘整当夜乘雄雕儿去往云顶城中。那雌雕儿有些不舍，跟着送了一程才依依回转。慕容复则沿江西行，前往蒙军大营。蒙哥向来不爱汉家学问，听闻来人要献武穆遗书，并不当回事。然禀事的军士道这人自称遭郭靖追杀，却使他来了些兴致，吩咐将人带上来。

慕容复进得帐来，不卑不亢施过一礼。蒙哥自上而下打量着他，见胸口血迹已然发黑，便用汉话问道：“听说你与郭靖交手，全身而退。果真如此么?”

“不敢撒谎。”

蒙哥似乎起了兴致：“你脱了衣服，给朕瞧瞧。”慕容复听他这般吩咐，也不扭捏，爽利将上衣扯开脱下，只见左胸上方一块血掌印，皮开肉绽，血痂边缘泛着深紫色。蒙哥细看一番，感慨道：“这掌法真个厉害。若加两分力道，必能将心脉震断。你二人为何争斗?”

慕容复眼中涌出悲愤情态，咬着牙拜倒在地：“我以兄弟之情待他，不想落得这样下场。那泼贼无凭无据污我盗书，我父亲上前辩解，竟被他一掌劈死。大汗若肯发兵钓鱼城，在下愿为前部先锋，取这贼人首级!”

蒙哥半信半疑，然而宽阔的面孔上全无表情：“你被他杀败，技不如人，如何做得先锋。”

“大汗明鉴，在下武艺虽逊他一筹，然郭靖为人呆傻，不擅用兵，单逞匹夫之勇。在下对钓鱼城地势了如指掌，关防暗道，俱有了解。愿将城内布局画做图纸，献与大汗。”

“好!”蒙哥抬手示意他站起来，道：“有些诚意。若果然能攻克钓鱼城，朕封你个千户。”

“谢大汗!”

眼见鲜卑人退下，帐下一将站起身来：“大汗不可轻信。普天之下，与郭靖交手而能逃出生天的，能有几人?若真有这样本事，怎会这般寂寂无名。怕是王坚派来诈降的。”

这人生得短小精干，一双眼睛透着精光，下颌上虽竭力蓄了些胡须，却稀稀拉拉不大好看，仿佛沙漠里隔上老远才能见两三根的枯草。面貌虽不雄伟，声音却饱含风沙，乍一听倒以为是个雄武大汉。这矮子唤作汪德臣，出身蒙古族汪古部，将门之后。因其颇有才干，很得蒙哥重用。蒙哥向来信任，此次亦不例外：“言之有理。且看他所画城内布置如何，再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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