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

五更天的夜色依旧沉重，没有日出的迹象。山林中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而黑暗的天地间显露一丝生机。

昨夜一场雨夹雪，到三更才停。山路上软烂不堪，马蹄裹着布踩上去，拖泥带水，甩得到处都是。马背上一位军士打扮的青年，容貌甚是俊美，穿戴却不怎么整洁，裤腿与靴边全是泥点，前襟满是血污，似乎受了重伤。

一夜未眠，加之受了郭巨侠一掌，虽是做个表面功夫，到底是打出了印记来，由表及里依然很有些疼痛。自昨日出城起，慕容复便不曾进食，熬到此时，真个再受不住。行至江边，已是傍晚。那马伤势沉重，撑了这一日，好容易饮上一口冷水，轰隆一声倒在地上，任主人百般鞭打，再站不起来了。慕容复见这畜生已不得用，只得恨恨扔了马鞭，徒步沿江而行。见到有船只靠岸将歇，似乎是渔夫乘夜撒网。也顾不得贵公子脸面，上前便欲讨口茶喝。

那船夫望了他一眼，不敢答话，走进舱中请主人示下。慕容复在岸边听着嘀嘀咕咕，似乎是女真话。等了片刻，那船夫将风帘卷起，舱内人躬身走上船头来。原来是位白衣秀士，生得儒雅清秀，略留了些髭须，年纪约莫四十左右。

“岸上军爷，可是自重庆府来？”

“在下自钓鱼城来。”

那秀士一听“钓鱼城”三字，顿时容光焕发，恭敬道：“既从钓鱼城来，请到船上一叙。”言罢将灯盏交与船夫提着，伸手来扶。

慕容复强忍胸口剧痛，提气上船。那秀士见他带了伤，只道是沿途与敌军交过手了，将人领入蓬内，亲手沏了热茶奉上。蓬内窄小，慕容复屈膝跪坐，解下长剑置于身侧，正要饮茶，不想对方陡然起身，劈手便要夺剑。他未加提防，若非多年习武，本能向后一仰，几乎叫其得手，登时大怒，嚯的一声拔出剑来，抵在那人喉结上。

那人忙道：“军爷息怒！只是见这剑似曾相识，仓促之间，忘了礼数。可否借在下一观？”也顾不得对方将信将疑，用两指捏了剑身，轻轻挪到一边，正反面打量了一番，又看过剑柄剑鞘，方问道：“军爷这剑从何处得来？”

“与你何干？”

那秀士拱手道：“方才失礼，宽恕则个。在下姓刘名整，字武仲。实不相瞒，此剑是我一位极恩重的故交随身之物。军爷若知晓这剑来历，烦请告知一二。”

“恩人，哼，姓甚名谁？”

“乃是兴元府都统，王坚王将军。”刘整恐他不信，忙补充道：“他老人家未必提起我，却一定常记挂家师李可斋，你若果然是他亲近之人，应当知晓的。”

慕容复见他话语恳切，不似作假，冷哼一声归剑入鞘：“师父如今在钓鱼城领兵，你如要见，只管前去。”

两人说开后各自坐下，详谈起来。原来刘整本是金人，金灭后投宋，曾于赵方麾下做事。赵方死后其子赵葵欲尊父命而杀之，是王坚怜他颇有才干，出言相救，又保举在军中任职。他因此将王坚视若神明，听闻慕容复是王坚门生，艳羡之情溢于言表：“贤弟真乃有福之人。先生德高望重，文武双全，品性更如清风霁月一般。人活一世，得良师如此，夫复何求？更何况他老人家连这祖传宝剑也肯赐下，想必极为看重你了。贤弟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机缘，将来不论时局如何，前途都是不可限量的了。”

慕容复自打行走江湖，这样的话也听得忒多，只是不曾想到这剑是王坚祖传之宝，这样轻轻巧巧给了自己，有些感慨。回想起昨日变故，只觉世事无常。若非一时大意，轻信歹人，怎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不觉又想起郭靖来，那呆子肩胛骨叫自己刺了一剑，不知疼得厉害么?若无枝节，此刻大抵已经到达城内了。一念至此，只觉可笑：自顾不暇，反操这份闲心。心内暗自叹息，伸了手在剑柄上轻轻摩挲。

“贤弟此次出城，所为何故？”

刘整见他不答，只道是有什么军情要务，不能随意开口。将帘挑起，环顾四周，不见渔火，便压低声音道：“我本打算直接去见先生，但听闻晋国宝那厮如今很得蒙哥欢心，此次亦随军入川。这贼子当日为求荣华富贵，自己投了蒙古便也罢了，但暗设埋伏，害死小将军之事，怎能揭过？我意欲割了这狗贼的头，给先生做见面礼，也算稍表心意。”

“怎么，原来是他？”慕容复曾于忆淮口中听说王坚膝下本有一子，十余年前为奸人所害，死于乱箭之下。问及仇人姓名，那小子又摇头说自己当时年纪小，不记得，师公也不许家人提及此事，只每逢祭日便下厨做碗臊子面，独自祭奠。当时听到此事便留了心，不想得来全不费工夫：“晋国宝既得蒙哥恩宠，必然护卫森严，你单枪匹马，怎能近他？”

刘整轻轻咳嗽一声，慕容复只觉船身一动。刘整见他欲起身，扯住手腕道：“这老仆是我自金国带来的，不会汉话。我二人现在江心，可算是话不传六耳。你既是王都统的爱徒，我万事不瞒你。我于谿峒土人中招募了一批敢死的好汉，俱是水里生水里长的活泥鳅。蒙哥欲夺钓鱼城，必下嘉陵江，那贼人定会跟随，到那时便有机可乘。”

慕容复正欲答话，只听岸边有人呼喝，要打鱼的靠过去。挑帘一看，是两个蒙古人，一高一矮，正在岸边吵嘴。那高个儿手上似乎携着什么活物，对着矮个儿骂骂咧咧：“早这样绑上，看她敢不敢咬人？你们汉人最会这套，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讨主人的欢心。便连大汗身边最下贱的姬妾，你也怕得要命。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哭哭啼啼的女人有什么好。我们草原上结实漂亮的女孩多得是，比这些软手软脚的兔羔儿强上十倍。”

“明日将人送到军营，大汗定要赏你。”那矮个儿陪笑道：“来，先擦些伤药。”

“将你的脏手拿开，我可不吃这一套!用这种方式得到功勋，是军人的耻辱，我宁愿在战场上，用鲜血换取荣誉，而不是和你这恶心的汉人一起去追一个这样的女奴。大汗的封赏我一点也不要，你像鸟儿叼着亮晶晶的珠宝一样，把那些赏赐叼回你的巢里去吧!”

那汉子见船靠了岸，冷哼一声，提起那汉人女子跳到船上。那矮子武功不济，畏畏缩缩蹦下来，几乎滑倒：“特木尔，这都是大汗分配的差事，又不是我强行要你来的。你便是瞧不起我，也该看我叔父的面子。咱两和和美美交了差岂不是好？何必这样闹腾？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收起药瓶，掏出一块碎银来：“船家，往西行走。”

“晋国宝那只老狐狸，若非他花言巧语，大汗怎会对我疏远？”

帘后两人听到晋国宝三字，俱是一惊。原来这小子是晋国宝的侄儿晋伯希，托叔叔的情面，在蒙哥帐下做个侍从。因蒙哥最喜爱的一个女奴逃出了军营，遣他追踪至此。那大汉听得船舱里窸窸窣窣，顿起疑心，大喝一声:“谁在里面?”一脚踢开帘幕。

舱内黑漆漆的，并无一人。那大汉点了灯盏，弓着身查看一番，奇道：“这便怪了。船家！”

半晌无人应答，回头去看时，却发现同伴已被一青年锁住了喉咙，涨红着脸说不出话；自己后腰也抵上了一把匕首。然他沙场征战多年，到底不是束手就擒之辈，一反手将匕首握住，腰身一侧，右手已将剑拔了出来。

刘整没料到他这样干脆，为逆转局势竟自行割断一只手掌。此时兵器长短相异，自己反倒占不到便宜。若要胜这武夫倒也不难，然他此刻偏想瞧瞧，能教王坚收作入室弟子的人，武功究竟如何。便假意落在下风，扑通一声逃入水中。

慕容复见那蒙古军官转身便攻自己下盘，双腿一岔，躲过这全力一扫，顺势侧身踢他小腹气海穴。乘那军官疼痛难忍，攻势减缓之时，右手改爪为掌，直击晋伯希头上玉关穴；左手反拔宝剑飞刺出去，将那汉子捅了个通透。前些日子郭靖教他左右互搏，第一关便是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他怎么也画不成，心中气恼，又绝不肯承认自己比郭靖还要傻，便每日背着人偷偷练习。不想越是用心，越画不好；在这关头心无旁骛，反而能左右开弓了，一时很是得意。然而想起郭靖没能瞧到这一招，顿觉不快。

刘整自船下一翻而上，抖一抖湿淋淋衣裳，抚掌笑道：“妙极，妙极！”将剑拔下，在那军官身上摸索一番，摸出块黑木腰牌来，想是出入时要用。见再没什么用得上的玩意，便将那公牛一般躯体踢入水中，顿时将江水染得通红：“贤弟武艺果然精妙。怪道先生将这宝剑赐你了，这样的人品武功，哪个做师父的不爱?”

那汉人已被拍昏了，二人将他拖至船侧，掬起河水拍在额前，这才弄醒。没想到这酥骨头一睁眼瞧见慕容复，又软了过去。

两人无法，只得先解开那女子身上绳索。那女子含着泪直起身来，盈盈一礼谢过。刘整笑道：“小娘子受了惊吓，快进舱歇一歇。贤弟，你方才还疑我套话，问你什么都不肯说。如今可好，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都别想逃脱了。”

慕容复见那汉人好容易醒了，窝在对侧瑟瑟发抖，恐他又撑不住，便温言道：“不要怕。我等俱是江湖中人，欲去投奔大汗，想请你叔叔做个引荐。见这匹夫敢对小兄弟出言不逊，这才将他杀了，以表真心。”

晋伯希哆哆嗦嗦，呜咽道：“多谢侠士，我，定，定于叔父面前保举你们。”擦了擦眼泪，望着江水道：“大汗向来，很，很喜爱这家伙，我回去可怎么交差？”他方才差点被捏断脖子，此时说话还不大利索。好容易哼出这一句，抬起屁股挪到椅子上，捂着脸嗯嗯唧唧哭起来。

“就说路上遇到几个宋兵，战死了。”慕容复拍一拍他的后背，道：“连年征战，死伤甚多。大汗也不会太看重此事。你叔父与大汗现在一处么？叫他说几句好话，便过去了。”

“可是大汗最近很是不快……云顶城那不识趣的老东西死不肯降，山城又不好强攻。那些娘们也扭手扭脚的不听话，一转头就寻死觅活的。死了便也罢了，居然逃出去一个，这不是叫大汗难堪么？好不容易找回来，又……唉！”

“军营看守森严，她一介弱女子，怎么逃得出去？”

“弱女子？她比十个男人还奸猾！她在大汗身上偷了令牌，又扮作男人模样，大摇大摆骑着马出来的！那是大汗最喜欢的一匹宝马！怪道这娘们常耍嗔弄痴，求着大汗带她骑马。我是怕了她了。这次回去，看大汗不剥了她的皮才怪。”

慕容复笑道：“果然是个狡诈的女子。晋兄，那令牌可追回来了？若落在外边，叫人拾了去，可大大不好。”

“自然是追回来了。”晋伯希在胸口一摸，取出一块沉甸甸的黑铜令牌，刻着两行弯弯曲曲的回鹘文。慕容复不认得这文字，便随手递给刘整，用女真话问他：“这人你要派用处么?”

刘整见他会说女真话，有些讶异，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道：“这牌子不错，人就不用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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