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天色欲晚，雨丝儿渐渐密起来，寒气直从脚底往上钻。旧伤疤最怕这湿寒天，骨节处如蚂蚁啃咬般疼痒不休。终于，这不适感使得忧心忡忡的主帅大人回过神来，反手在肩头用力锤上几把，聊以止痒。

蒙军已攻破大获城，围攻于云顶山下，王都统为此日夜操劳。梁小公子见他旧病复发，便吩咐厨房做了姜汤敬上，然而他师公只是摆摆手，搁置一旁。

“小主人，外头一位老汉求见。”见忆淮立于廊下，而王坚正看着地图，似乎不愿叫人打扰，前来通报的看门人小心翼翼的朝屋内指一指，“不知有什么事，非要见都统不可。”

“请进来。”王坚在屋内闷声道。

来者是一位驼背老汉，脸上的皱纹沟壑，像是大旱时土地上的裂缝一样深。许是等了些时候，灰旧袄面已飘湿了。进了门来，颤颤巍巍便要下跪磕头。王坚忙吩咐将人扶起。

“前些日子，两位军爷吃馄饨没带钱，压了个玉，”那老汉低着头，不住的用衣角擦着手，“前天来赎，给了一大锭银子。”从怀里掏出一锭银来，“我小儿说，那位给钱的大爷，像是画上见过的郭大侠。我寻思了一夜，这银子不能收噻。”

忆淮招呼他坐下说话，那老汉再三地不肯。王坚见他拘谨，便道：“老人家，坐下喝碗茶。”老头儿只拼命摆手，放了银子便要走。忆淮笑道：“雨下紧了，您只管出去挨淋么?方才熬了滚烫的姜汤，坐这里喝一碗，我叫人拿蓑衣来。”

老汉推辞不过，只得坐了。王坚虽杂务缠身，然见这穷苦人一腔诚意，此刻也只得压下烦闷心绪，不叫人以为受了厌弃：“老人家，靖儿那孩子，向来不计较身外之物。这银子收着便是，何苦又送来。”

老头正喝着，听他说话，忙放下汤碗，道：“这一锭怕有七八两，小老儿不敢收。军爷们杀鞑子，刀、枪、马匹，都要钱买。”

说话时，忆淮已取来了蓑衣斗笠，那老汉忙站起身来便要走。起得急了，一阵目眩，几乎站立不稳，鼻血都冲出两道来。自觉丢人，手忙脚乱用袖口擦了，又赔笑几声。

“老人家，用了饭再去罢?”

那老汉头都摇断。王坚见他坐立不安，也不强留：“天雨路滑，我这孙儿送你回去。再不要推辞了。忆淮，去取一贯钱来。”

这暂不谈。且说郭靖自领命出城，沿嘉陵江一路找寻，不见人影。自起战乱，城外鲜有百姓行走，根本无处打听。冬日夜来早，未至酉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纵使郭大侠身体强健，一天未进水米，也少不得有些饥饿。加之傍晚渐渐下起麻雨来，便顺势在树下避一避。将马栓了，拿出些干粮，就着皮囊中酒水咽下。

空中一道长鸣。郭靖暗道不好，抬头只见早晨放出去的两只雕儿在头顶盘旋，似要引路。忙将手中馍三两口咽了，翻身上马。这对雕儿自小由他养大，一听这叫声，便知没什么好事。小红马方才在江边饮了些水，此刻精神抖擞，紧随两只大雕之后，风驰电掣，闪电一般。冷风在耳边烈烈作响，雨点渐渐下得大了，似乎夹着冰渣，打在脸上霍霍的疼。郭靖将上身压得更低些，几乎伏在小红马脖颈上，稍稍躲过这割面的风刀。

风中血腥气渐浓。双雕稍收了羽翼，滑翔下来。郭靖跳下马背，四处勘探。这一片似乎是些荒废农田，地势较高，呈阶梯状，枯草有齐腰深。小径上泥泞不堪，一脚一个坑。

天色已全黑了，而雨全无要停的迹象。郭靖眯着眼睛跳下田去，拔开腰间宝剑，砍出一条道来。那两只雕缩在树下，一遍遍打着激灵，抖去羽毛上水珠，不再给主人指路。

随着一大片枯枝被伐，一具尸首赫然显露。翻过面来，是个年轻男子，后心插着两支羽箭，浑身是血，尚有余温。郭靖蹲下身来摸他脉搏，确认已死。这人身后拖着长长一条血迹，显然是从下坡处爬过来的。血迹延绵数十步，至江畔道路旁时，却又被雨冲断了。小红马跟在主人身后，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随后滑了个侧翻。挣扎中一脚踏空，嘶鸣一声，溜溜地向下滑了过去。郭靖疾步赶上，扯住辔头，下盘使个千斤坠，两脚如桩，连人带马钉在泥里。

这坡有些陡峭，傍江依水，若滑下去，倒真个麻烦。郭靖恐折了小红马腿脚，不敢贸然使力扔它上去。二雕扑棱着翅膀，亮着爪子欲帮忙提拉，小红马吃痛，四蹄用力踢打，似要挣脱笼头往下去。郭靖这才想起小红马自小会水，便驱散了雕儿们，缓缓松手。小红马滑入水中，畅快扑腾起来，朝前头缓坡游去。

郭靖搅了一身泥水，也顾不得肮脏，见道旁有个草垛，便长吁一口气，拔出靴子上岸来，坐着歇会气。谁知尚未坐下，便隐隐看见草堆下一团黑物。掀开一看，是个人头，长发沾着血缠得满脸都是，眼睛还鼓鼓凸着。猛然一见，有些骇人。他吃这一惊，忙将整个草垛掀开，只见密密麻麻堆着许多尸块。

小红马划至缓坡处，挣上岸来，奔至主人身边。见主人不理睬自己，便用头拱他。郭靖回过神来，叹息一声，将人头一个个扒出辨认。没有慕容复。然而直觉告诉他，若义弟出行时亦从此道而行，只怕不能幸免于难。小红马挨蹭着他，咬住衣角向前拉扯。

“是该找个地方住一晚。”郭靖摸摸它，叹道：“走罢。”

两只白雕已自顾自飞入山林觅食，只剩小红马伴着他。田边那一头有几间茅草屋，大抵是耕作时节的临时住所。一人一马爬上山坡，远远望去，似有灯火。

越走得近，越发觉那火光似乎不是灯烛。火光焰焰，将整个窗口映得通亮。草棚之中拴着一匹瘦马，满身血污。见到有人过来，只是轻轻打了个响鼻。郭靖认出这马来，顿时心如擂鼓。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慕容复站在门口。他似乎一天之内瘦了许多，眼窝深深陷了下去，很是憔悴。

大雨还在下，而郭靖浑然忘了。他浑身上下滴着泥水，衣物湿漉漉裹住筋肉，仿佛从河里捞上来一般。然而此刻他已将这些窘状全盘忘却了。

“进来吧。”

欧阳锋安安静静躺在地上，再不似平日一般疯癫失常。那孩子伏在他的胸前，睡得香甜。

“他……”

“死了。”

慕容复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两个字，转过身去。郭靖看着欧阳锋身上那孩子，放轻脚步跨进门去。

“武穆遗书在桌上，你拿了便去罢。”

“怎么，”慕容复见他不动，冷冷道，“不是为书来的么?”

郭靖愣住。他不知该怎样辩解自己此行的目的，也不愿说自己若不来，来的就会是三百刀斧手。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为你来的。”他嗫嚅半天，却只说出这一句。

慕容复转过脸来，就着火光，能看到他这假意结拜的义兄，模样十分困窘。几缕雨水从头发里绕出来，淌过脸庞，顺着下巴滴在地上。浓俊的眉毛叫水浇透，一绺一绺向下垂着，看着有些可怜。

“衣服脱下来。”

郭靖便顺从地脱下来，任他一件件烘烤。屋外雨势更急，而屋内被火堆烤得很是暖和。他赤着上身，也不觉得很冷。干脆将头发也打散了，就着火光烘干。火势很好，衣服与头发都干得很快。慕容复跪在他背后，一件件替他穿上，随后抱住了他。

感受到对方额角抵在自己后肩，郭靖叹息一声，转过身去。慕容复被他握住大臂，扶起身来，直直地跪在地上，终于昂起脸面，与义兄对视。他的脸色比发病时还要苍白，双眉与鬓发却乌黑得仿佛用浓墨染过。

“奸细就在你我身旁。”慕容复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本该想到的。你的过儿，还在府内么？”

郭靖急切而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我出城时，过儿还在府内。”

“不出所料。”

“跟我回去。”郭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是聪明人，听不出你说些什么。都统信得过你，只要你回去，他自会甄别。待此事完了，我遣人送你回江南。”

慕容复松开他，站起身，握住腰间长剑：“郭兄，我如今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你若认定我是蒙古奸细，我也无二话。你若还能信我一回，便照我说的做。”

郭靖不语。

“我赶至此地时，他对我说，出城来是为了找乖儿子。”慕容复望向欧阳锋，“但杨过今早还在府中。所以，是府上下人谎报消息，引他出城。此人随后便来报我。”

“我本该托报信人将武穆遗书归还于你，再行出城，以免引起怀疑。那奸贼正是打这样算盘。若果真如此，此刻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这人是谁？”

“在青居城砍断铁索，杀死武宗昌，又能在都统府上传信，还能是谁？昨夜众人以为敌军攻城，然青居城众军士无一人有异动——全因这奸细不在军中，却在你我身畔。”

郭靖一拳打在墙上。屋顶上掉下许多灰尘来。那孩子梦中被呛到，奶声奶气咳嗽一声，又酣沉沉睡过去了。

雨声渐渐收了些，月亮从云里探出些冷光来。慕容复倚在窗边，全不顾沾湿衣袖，只静静朝天空望去。欧阳锋死前仍唤他克儿，炫耀自己杀了许多蒙古兵，问他，这样的武功算不算得天下第一。

他说，嘿嘿，乖乖躲在草堆里，一声也不吭。我的聪明乖乖。

乖儿子准是回白驼山去了。他着急娶媳妇，不肯等咱们一起回家……回家。

郭靖扶住他的脸，将泪拭去。慕容复垂着眼，任他用袖口沾去睫上泪珠。他又想起父亲来。自慕容博死后，他便知道死亡是多么叫人害怕的东西。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常在幻象中自我熬煎。

也好，他想。这疯子从此后再不用想他那克儿了。这一世折磨，也算到了头罢。

郭靖望着眼前人，千言万语说不出口。乌黑的眼眸之中，似有爱意，又似有惧意，乌乌沉沉，连他自己也辨不清楚。他知道，这人若要骗自己，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他每说一句，自己却又都会相信——总归不忍朝最坏处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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