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如罕

要让梁忆淮闭嘴，十六年来似乎没有人成功过。他自打娘胎出来便爱嘀咕，梦话都比别人多。然而今早这家伙的的确确一句话也没说。

倒也没人理会他说不说话。这天早上议事堂格外安静。郭靖昨夜回城时，身带剑伤，王坚准了他半个月的假。张珏捋着胡须一言不发。常忠鼓着两只眼睛，气到说不出话。赵安一如既往的老老实实，仿佛不存在。

“散了吧。”王坚撑着桌子站起来，嗓子里似乎带着痰音。颤颤巍巍走到门口时，终于支撑不住，口鼻内鲜血齐出，身子直挺挺向后倒去。

“师公!”“都统!”

王坚病危昏迷，张珏恐伤了士气，吩咐在场所有人不可走漏消息。然而府内熬汤送水的下人们，嘴上并不把门。虽被严令禁止谈论此事，仍有人悄悄在厨房内暗放悲声。

“怎么偏在这时候……”烧菜的厨子哀声道：“叫我们怎么扛哟……”

“天意不可违，”熬药那老头皱着老脸，愁苦无以复加：“死生有命——”

“胡说八道。难道张将军就不能主事?”

“你们年轻，不知道这事的厉害性……”

慕容复已被定性为叛将，先前照顾他起居的李大力便被调去厨房内做事。这老头烧得一手好菜，先前便常来灶上帮忙，与这里的下人们都混了个脸熟。他年纪大了，又是火头军里拨过来的，府上仆役们都尊重他，叫一声李老爹。此刻其余人议论纷纷，他只驼着背添柴火，熬王坚的汤药。

郭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养伤。那夜慕容复辩解时，他不能分清真相，于是转过身去，将手背起。

你刺吧。

此时一剑刺入后心，是很容易的事。他想。无论如何这是值当的买卖。若他说了真话，便不会杀我。若他说了谎话而杀我，郭靖死于此处，至少不曾助纣为虐。

那剑只刺在肩胛骨上，不到一寸。

剑伤好得很快，然而郭靖的睡眠受到了一些影响。他重复做着同一个梦，在皇城之中，翠寒堂内，拜倒于神像面前——后面的事他记得很清楚，郭杨两家结义的匕首将会从后腰刺进来——然而只是被抱住了。

胸腔内咚咚作响，他知道这人是谁。然而他不敢回头去看，也没机会回头去看；每逢此时，他都发现自己已经惶恐地在床上醒来了。

整宿整宿的丧失睡眠，致使他面色越来越差。若是忆淮还如平常一般常来走动，定要大喊大叫，说这个人准是半夜出去做贼，然后在屋里转来转去寻找赃物。然而那小子已经很久不来了。

他回城时杨过已携小龙女离去，连辞书也不曾留。郭靖并不知道，那晚说起杨康时的哽咽声全被这孩子听了去；也不知道情花之毒使他命不久矣；更不知道杨过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来。他只以为这孩子是因恋情不为自己接受，赌气离去。

情、情、情，到底算是什么?便连顶聪明的人也不能笃定答出，更何况郭靖。他于这方面实在迟钝，然而这该死的问题总在他脑海中飘荡。大概是两个人在一处很快活。他最终得出这么个毫无用处的结论。按慕容复的策划，他还得在床上继续躺下去。于是百无聊赖之中，他又对这结论做了点小小修改：两个人在一处时很快活，分开了就不再快活。

这一结论很能解释杨过的离开。他和龙姑娘在一起很快活，而在这里注定要被拆开。为了逃避不快活的结局，两人便一起溜走了。

王坚病危的消息，宋营军士尚且不知，已先传入蒙哥耳内。一同飞来的还有钓鱼城详细布置图，与慕容复所画那张相差无几。

“鲜卑人不曾弄鬼。”蒙哥对比着两张图纸，指着图上某处：“镇西门较低矮些，可以一试。”

“此不占地利之处，必有重兵把守。”汪德城应答道。

“纵有重兵，岂能抵挡朕的蒙古铁骑?”蒙哥轻蔑道：“卿过虑了。”

“不动刀枪，岂不为美?”汪德城劝说道：“现王坚老儿病重，钓鱼城群龙无首。若能以一说客劝降之，胜强攻多矣。”

“大军不至，那些宋人哪里知道死活?”蒙哥身侧一员大将应答道：“大获城便是例证。不将他们打怕了，他们就要顽固到底。臣愿率军直取此城，为大汗开道。”

这汉子名唤纽璘，尼鲁温部人。是蒙哥手下极得力的干将。

蒙哥望向汪德城，道：“依卿之见，钓鱼城与云顶城，先取哪座为妙?”

“钓鱼城为八城之首，若得钓鱼城，则直通重庆府。届时云顶城已成孤城，粮草断绝，何惧其不降?”

“卿言甚合朕意。”蒙哥凝视着地图，沉思片刻，道：“说起粮草，朕倒想起来，阿来夫的粮草怎么还没运到。”

青居城为八城中屯粮之所，自被蒙军攻占后，便负责接济大军粮草。蒙哥自攻入四川后，听从降将建议，掠夺百姓以得物资。前些日子阿来夫派人押送粮草时，遇着道上一伙民众，背着许多家伙行李，顺手便屠杀了，将财物瓜分。不想其中有位极厉害的人物，赤手空拳，竟将一行军士尽皆杀死。待汪德城派人催粮时，才在道路旁草垛边发现许多混在一处的尸体。

粮草数日不至，蒙哥问起，汪德城只得含糊道：“臣已差人去催，这两日想是要到了。”他知道蒙哥脾性，若说出真相，必然大怒，更不会考虑自己的招降之策了。

蒙哥听他这般说，便也不再追问，只道：“退下罢。叫晋国宝进来。”挥一挥手，示意侍从将地图撤下。

两人依言退下。晋国宝在帐外待命多时，听说大汗召唤，便入帐来拜见。

“前日那鲜卑人打伤朕九名侍卫，武功着实不一般，是条难得的好汉。若他果然真心臣服，倒是个可用之人。朕要你查的事，可查清楚了?”

“臣派人瞧过，那本武穆遗书，确是岳飞真迹。”晋国宝忙道：“大汗的侍卫个个俱是人中豪杰，他既有这样的本领，想必是能与郭靖一战的。”

蒙哥沉吟不语。

“晚些时候，叫他来见朕。”

慕容复被唤至蒙哥帐中时，正逢蒙哥用膳。许是吸取了窝阔台的前车之鉴，蒙哥于饮食上颇有节制，从不过度。于女色上亦是如此，虽姬妾众多，却鲜有得其盛宠者。然这次有些不同。慕容复进帐时，便见一位佳丽跪坐在这位威风凛凛的大汗膝边，垂着眼睛，正在布菜。

那女子见有人进来，柔顺地抬起头来，美丽的眼睛望向蒙哥，似在讨他的示下。

慕容复从不于女色上留心，当日救下这位姑娘时，三人在船上共度一夜，隔着帘幕，丝毫不曾有过亲近之意。然而要让他如实回答，他也必须承认这女子生得柔美非常，是很能讨人欢心的样貌。

蒙哥已经有了些醉意，粗糙的面颊泛起酡红，隔着老远也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伸手抚过爱姬的长发，道：“去，敬朕的千户长一杯。”

那姑娘便满斟一杯，拜在慕容复身下。她浑身上下戴满金银饰物，未束起的长发上点缀着珍珠与宝石，身上穿着昂贵的波斯衣料，十分宽松。递酒时，袖口稍稍退下，显露出一大块乌紫痕迹。

“怎敢劳贵人动手。”慕容复忙跪下接过：“谢大汗封赏，臣必以死效命。”

“贵人。”蒙哥笑起来，醉醺醺的，用力摸了摸爱姬百合花一般的面颊：“想做贵人么?”

慕容复离开时，还能听到帐内低低的琵琶声。是首很熟悉的乐曲。仿佛秋日里残阳所映红的云彩一样美。

有泉水处，便有人歌柳永词。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金人闻此曲而起渡江之志，而如今，这曲子又在蒙古人的营帐中响起了。

“阿如罕，方才大汗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你怎么不讨要我呢?”乌伦珠忽然出现，扯住腰带拦住他的去路：“难道你在自己的部族里，另有心爱的姑娘吗?”

她这些日子常跑到慕容复帐篷里来，教他蒙语。慕容复学得很快，教过一两遍便能记住，这让少女更加倾心于他。某一天上午慕容复在擦洗那双从青居城带来的缎面白底长靴时，这头小鹿便蹦到他面前，告诉他自己给他起了个蒙古名：阿如罕。

“阿如罕，代表什么意思?”慕容复听完她叽叽喳喳一大通话，问道。

“就是你呀。英俊的豪杰。”少女殷切的望着他：“就用这个嘛，多好听，多配你呀。”

慕容复笑着摇摇头。从此女孩儿便这么称呼他了。

“你不说话，难道真是这样吗?”乌伦珠委屈的看着他：“你在鲜卑部，真有心爱的女子，喜欢她超过喜欢乌伦珠，是吗?”

没有什么鲜卑部。慕容复心想。就剩我一个。他忽然间感受到一股悲凉萧瑟，先辈的光辉时代早已远去，终不可追了。这一点他早已察觉，然而要他承认，是万万不能的。

乌伦珠忽的失声哭起来。慕容复这才从众多复杂情绪中回过神来。少女恨恨地牵着他的腰带，眼泪糊在他衣襟上。

“我打了大汗的侍卫，不受罚便罢了，还敢讨封赏?”慕容复觉着这女孩儿小题大做的模样煞是好笑，用手指擦去她腮边眼泪：“哪有什么族部，你想得太多了。”

“我不管，你是坏人。”乌伦珠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上，闷声道：“大汗如果生气，才不会封你做千户长呢。你坏，坏极了。”带着哭腔哼哼两声，忽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慕容复简直不知道这小间谍到底要怎样，只得拍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乌伦珠抬起头来，撅着嘴，将下巴抵在他胸口上，眼睛水汪汪的。

要过来，自讨麻烦么。帐篷外的眼睛已经够多了，里面再加一双。慕容复心中暗道。但还是点了头。

“大汗这几天很高兴，不会拒绝你的。”乌伦珠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紧紧环住这个骁勇漂亮的男人，喃喃道：“你记得娜仁托雅吗?她最近可听话了，乖乖的哪也不去，就贴在大汗身边。”

“娜仁托雅。”慕容复重复道。

“用你们的话说，就是烟霞。是大汗赏赐的名字。我想，大概是因为她太美了，和天边的烟霞一样。她刚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说她活不成。但她现在还睡在软褥里，大汗还送了她新的琵琶。”

“乌伦珠?”

两人转头望过去，不远处站着一位少年将军，牵着马往这边看。乌伦珠兴奋地挥挥手，于是那少年牵着马走了过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偷情吗?”那少年好奇地打量着两人：“还是大汗把他赏给你了?”

慕容复简直觉得不堪入耳，然而少年脸上并没有什么蔑视的神色，似乎真的只是打听朋友的私事。

“不是的，”乌伦珠笑着拿起慕容复的手，炫耀地摆一摆：“他不是奴隶。大汗刚封他做了千户，以后要和你们一起上阵立功的。”

“你以往不是讨厌杀人么?还说宁愿在家牧羊也不到这里来。现在又成杀敌立功了。”

“习惯了，就好了么。你的马怎么了?瘦成这样。”

那少年拍一拍马脖子，皱着眉头道：“该死的马夫，干草都潮了，还给它吃。都泄了三天了，我带它出来走走，看能不能好些。”

“那你去吧。”乌伦珠眨眨眼，笑道：“我可没时间和你呆着了，过会要回去轮值呢。我得先陪陪亲爱的阿如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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