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这等人物,不该生出这样慈悲心来。”
许多年后,柳絮儿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用过柳絮儿这个名字。但她再次说出这句话时,仍却记得当日的心境。
此时此刻不是数年之后。此时是开庆元年,此地在合州钓鱼城内。她试图说服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狠下心来,抛弃她订了亲的丈夫。
慕容复始终沉静,不发一言。他打定的主意,向来是极难更改——于是柳絮儿也懒于再说下去了。
这一夜是如此离奇古怪,以至于后世众说纷纭,无有定论。守城的宋军竟亲眼看着蒙哥将梁公子送上城楼,随后又折返回去。而蒙军在极长一段时间里,以为受到了数千人的袭击。丐帮五十三人同进同出,无一折损。张珏从外向内打破水军关隘,一解南面之围。
蒙哥从梦中醒来时,粮草已叫人烧了大半。赶出营外,见董文蔚领着人马急匆匆奔过来。
“怎不去救火,跑这里来做甚!”
董文蔚一脸诧异:“是纽璘将军传信,要臣前来救驾。大汗无事么?”
一旁姚世安疑惑道:“方才探马来报,张珏率水军打入自对岸而来,纽璘将军正聚众击敌。怎么又去了将军那里?”
话音未落,一插旗小军疾驰而至:“大汗,虏来的小南蛮叫人偷走了!那贼人扮作大汗模样……”
蒙哥勃然大怒,霎那间头晕目眩。自故交逝去后,他哀痛伤神,病了好几日。此时只觉鲜血沸腾,胸口似要爆裂:“南蛮子欺人太甚。巴尔特,取朕的兵器来。”
不再有汪德臣阻碍他这鲁莽的行动。蒙古大汗在愤懑中贸然出兵,在早有预谋的两面夹击下败回。
丐帮弟子齐归飞檐洞,鲁有脚查点清算,不多不少五十三人。这次策划首尾有序,线路分明,烧得极是痛快。点完人头,众人遥望蒙军乱作一团,俱都哈哈大笑。
柳絮儿一夜未眠,在都统府门口等得心焦,几乎将帕子绞烂。劝说未果,若说没些恼恨,那是谎话;但担忧之心,更甚恼恨十倍。终于,远处传来马蹄声,夹杂着男人们的欢声笑语,豪爽畅快。
胜了。她长叹一声,望月而拜。
喧闹声渐散。青骢马蹄声轻巧,哒哒地敲在石板上。她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直到行马道。
“表哥!”
马背上那汉子转过脸来,阔面重颐,竟是蒙哥。柳絮儿猝不及防,几乎吓个半死。
慕容复勒马回头,随即笑起来:“郭兄!把你那假脸收一收。我家妹子吃你一惊,今夜都睡不得了。”
郭靖意识到自己还戴着人皮面具,忙应声道:“说着话就忘了。哎?你是什么时候揭的。”伸手去撕,然而不得要领,胡须没拆下,倒将耳根处扯出一点儿血来。好容易弄下来,憨厚笑道:“柳家妹子见惯了中原人,不晓得蒙古人的长相。这个是他们的大汗。都是假的,莫害怕。”
柳絮儿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一样,定定地看着慕容复。
“表哥,我有要紧事要和你说。要单独和你说。”
郭靖摸摸鼻子。慕容复看他一眼,点点头,示意他先回去。
“吕文德和贾似道到了重庆府。”看着郭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柳絮儿扣着手腕上的玉镯,低声道。
“我晓得。”
“待战事稍缓,您得去拜谒他们。”
慕容复挑了挑眉,看着她。月色下的柳絮儿越发婉约动人,清雅端庄。面色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吕文德最厌胡人。”她抬起眼来,看着慕容复:“且贪爱钱财。贾似道面善心狠,好大喜功。公子要入朝堂,必得借这两人的力。”
慕容复慢慢变了脸色。
“最厌胡人。”那俊挺面容之中,生出些难以捉摸的情绪来:“好大喜功。”
“柳姑娘,”他沉吟片刻,自嘲般轻笑一声:“见识不浅——你父亲官居何职?”
她仰头望着他的脸,心中酸涩。在母亲离家之后。那个该被称为父亲的男人终于身死名裂,自己也流落烟花巷,卖唱为生。
世事艰辛,生死沉浮,她已然无动于衷。蒙上天怜悯——
“絮儿的命是公子给的,”她低声道,“没有父亲。表哥是哪家的公子,絮儿就是哪家的女儿。”
“这般殷勤助我,为的什么?”
男人们爱她美丽,为她颠倒。她不觉着这多么动人,只生出无限厌倦。
那夜万军之中,这人冒着性命之危将她带走。一路逃得艰难,他扶着马,将自己推到河中。她回头时,见他艰难的拔着腿,一双好长靴里灌满了淤泥。
“不想说便罢,怎么哭了。”慕容复笑起来,容许她扑在自己靴边,抽泣了小半个时辰。
“累了?”
她点点头。
“上来。”
他伸出双臂,将她抱上马背,带到书房内。又亲自打了水来,为她洁面。
到底是天生丽质,略施粉黛,又是一派文雅恬静作风了。方才狼狈伤心情状,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被送回去之前,她蘸着水,缠绕鬓边碎发,卷出诱人弧度:“公子与那两人交接,莫教王都统与张将军知道了才是。”
二人镜中对视。
“我自有分寸。”慕容复移开目光。
柳絮儿歪着头弄着耳坠,认真道:“他们那种人,最死心眼了。”
她婷婷袅袅地跑开,较往日多了许多活泼,有些乌伦珠的模样。慕容复觉着倦乏。刘整说得没错,这女人不同寻常。太过聪明。
流亡川渝半年有余,大燕皇裔的骄矜气派,已记不得分毫。看人做事,步步思量,疲倦至极。南慕容名满天下之时,哪曾想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与这个打照面,对那位赔笑脸;与某甲称兄道弟,和某乙叙旧谈情。甚么脏事也干,甚么恶念也生。
已到了如此地步了么。他对镜凝望了一二刻,发觉自己形容瘦削,像是老了十岁。
不由苦笑。这具皮囊——这身武艺——尚值多少青眼?沽之哉!沽之哉!将来置身龙楼凤阙,却不知卖价几何?
回到卧房时,郭靖躺在床上,睡得甜熟。这人在夜袭时受了些伤,虽没吭声,但能看出来。
慕容复摸一摸他的脸颊。揭开上衣,腰肌处果然缠了白布,乱糟糟打了个结。一小块血迹渗透出来,尚未凝成块,红红的。倒也真是随遇而安。放块石头在床上捂着,大概也不会比这更安分。
摇摇头,宽衣解带,傍着床沿睡下。
月光如水倾泻。清风徐来,院中花影摇曳,窸窸窣窣。偶有一二声虫鸣,叫得清亮。
郭靖在梦中并不安稳。数月来他总不能睡得安稳,今夜尤甚。从前噩梦,多是被杨康捅刀,亦或回忆起五位师傅惨状,及李萍临死时的憔悴面容。说起来他上半生过得甚是悲苦,若非胸襟豁达,早为世情折磨到心力交瘁。
这些旧事已在心头结痂。新的刀子在他心口慢腾腾地磨,引出绵长钝痛。他甚至不知道是在被谁折磨,又该如何避开这疼痛。他孤身一人追着什么,在极大的黑暗之中周旋——忽的有人握住他的手。
是复弟。这人面容不能看清,但手掌温软,引导他一步步走出混沌。逐渐有了光亮。他紧紧拉着引路之人,心中爱意不可抑制。
复弟?复弟。他心内默念着,在半昏半明的小道上奔走着,朝阳就在前方,即刻要破晓而出。极大的快乐包围着他,几乎到了欢呼雀跃的地步。
晨光乍泄,天地通明。
他突然发觉,自己立于悬崖之上。所谓情人,回过头来,面容如狼贪狠。蜂目豺声,分明是吃人的野怪。绵软手掌化作利爪,那怪物呲牙一笑,两排尖牙森森可怖。
郭靖于战栗中醒来,眼前一晃,有些睁不开。
慕容复散着一头长发,披着寝衣,俯身去点蜡烛。神态朦胧,大抵是刚被闹醒。
又梦见你康弟了?吓成这样。
郭靖用力抱住他,收紧双臂。
梦见你了。
胡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真的。你在梦里可吓人。
烛光之下,这人的面色越发苍白。琥珀色的眼眸中那股冷淡残忍,竟比梦中更甚。郭靖只觉心乱如麻,胸腔内鼓声震震。他惶恐的想要吻这面颊,却不敢轻举妄动。
复弟。你,你会随我回牛家村吧?
慕容复扶着额头,将他推开。
郭兄,你累了。
我不是说笑……你不想去吗?郭靖急切地看着他,几乎红了眼眶。夜风吹熄了烛火。月光透过窗台,将这人脸上映出冷玉般的色彩。
那我陪你回姑苏,好吗?只要咱们俩在一块……
郭兄。慕容复站起身来,取下床边衣物。
君子之交,随缘聚散。何必强求?
望海潮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