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姑爷来迟了

大雨刚过，天已大亮，敌人大胜，都在营房睡觉。

凤儿跑出来的时候，山寨大门敞开，里面漆黑一片，到处一片血腥味儿。她知道事情不好，顺着山脚绕了半圈，爬上山坡，借着黎明前浓雾弥漫，来到新东门前。城楼上城楼下都没有动静，只有野草繁茂，遮住了她的身子。但是她知道，城楼上一定有守卫的士兵，不敢呼喊，捡起石头猛地砸铁门。听到咚咚的响声，值日士兵探头下望，问是什么人？

凤儿这才高喊：“官人——叛军进马家寨了——”

啊？这可是钓鱼城的前沿阵地，敌人既然进去了，那寨子不被攻破了吗？

安节正当值，听说是女人的声音，低头一看，是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没有见过，问她是什么人？

凤儿留了个心眼，说：“我是马寨主家丫鬟凤儿。”

“那……他女儿呢？”

被这个男人问得心烦，她急得直跺脚：“再不去，她两条命都没了！”

怎么她有两条命？安节心头一震，没来得及细想，擅自作主，召集一队士兵，开了城门，又给凤儿一匹马：“快，带路，去马家寨！”

从楼上有另外一个青年军人在喊：“安节，私自领兵出去是违反军规的呀……”

城门已经打开，领兵的小将军宽脸大脑门骑在马上，朝着城楼上喊：“来不及了，你帮我去向元帅禀报吧！”

他的名字他的模样，小姐不知道说了多少回？凤儿一看裂开嘴笑了：“你不就是姑爷吗？”

这傻丫头，乱说什么呢？安节愤愤地瞪了她一眼：“不要胡说八道，赶快上马带路！”

看见跟在后面的士兵交头接耳地说话，脸上还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蠢丫头也明白了，这家伙还瞒着城里人呀。赶紧催马跑。

翻山越岭，跑了几里路，血腥味越来越近，泥泞的山道上都是纷乱的脚步与马蹄印子，再往前走，看见血肉磨糊的尸体，人马顺着血路进门，已经没地方下脚了。担心踩着尸体，他们只有下马前进。这个时候，一道阳光已经射进城洞，正照着石墙上三行赭红发黑的字，每个字比巴掌还大：

“今夜平了马家寨，明日攻克钓鱼城！汪德臣”

地下，扔着一团沾血的衣服，分明是那家伙蘸着人血写字的“笔”！

“狗日的——”凤儿骂了一声，回头问安节：“小将军，姓汪的什么人？”

“蒙古大汗的先锋元帅，一条狗！”安节咬牙切齿，“他一家都死心踏为虎作伥，入川占领了大获、水门、运山、青居、大粱……所占之处，都要留下他血写的名字，好向他的主子邀功请赏……”

“小将军，宰了他呀！”凤儿哭叫着说。

“我们来迟了！”安节叹息道，“你小姐在哪里？”

凤儿带他到住的院子去，空荡荡的没人。其他的房屋里面，也全部都是死人。安节一面紧急的寻找，一面命令手下人驻守寨子，收拾尸体。

他穿过城门边的死人堆，最后上了城楼，如登上人类最后的祭台——铺满的尸体像是陈列的牺牲，身经百战的小将军，也没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

他最关心的人儿却不见了，凤儿也边喊边找：“小姐——小姐——”

“青苗——青苗——”两人一漫山遍野地找着。

“这里，这里！”凤儿突然大叫起来。

以为找到青苗了，安节冲过去，却看见一个被腰斩的大胡子男人：袒露的胸脯下被拦腰砍成两半，破碎的内脏涌出肉体，又被大雨冲洗得一干二净，白是白，红是红，像一堆杂碎。这个过去专与宋军作对，后来专与蒙军为敌的人，自己尽管没见过，但马寨主名声早已威镇四野。

“他……是青苗爹爹……”知道马寨主与宋军是仇敌，凤儿怯怯地说。

出乎意料，安节直直跪下，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朗朗地说：“爹，孩儿不孝，来迟了，定要找到青苗，定要杀死叛军头目，给您老人家报仇！”

要站起时，身子一偏，阳光射到地上，反射出几点星光，是从地上一柄剑的三颗金星上射出的，他捡起来，眼睛也闪光了：“青苗的剑！”

凤儿却发现，放剑的地方有弯曲细长的肉带，惊异地叫出来：“这是娃娃跻带？小姐在这里生孩子了……”

“生谁的孩子？”安节把短剑插进腰间，身子一挺蹦了起来。

凤儿来气了：“谁的？当然是你的！你们俩做好事后，不久她月事就不来了，身子也重了，肚子也大了……”

他有点不信：“就那一次……你们怎么不通告我？”

“要能找到你啊！”凤儿为她的小姐抱屈，“两个月后，蒙古士兵就驻石子山了，离你们钓鱼城只隔着一道山谷，他们今日攻一字门，明日打奇胜门，不见你们出来，我们也进不了城，气得天天骂鞑子哩。”

是这么回事，安节连连点头，心里更沉重了，迫切要找青苗：“你们寨主……青苗她父亲知道吗？”

凤儿跟着他边走边回答：“哪敢让他知道？小姐只有成天装病。郎中来看病，我都打招呼不准说。”

“你们小姐的妈妈呢？”

“小姐的妈妈也是小姐。”凤儿说，“你不晓得，当强盗的，睡过多少女人都记不清了，可是，自从抢来石台的苗小姐，寨主就再也不亲近别的女人了。因为这女人最漂亮，最文雅，最有学问，而且给他生下唯一的骨血，虽然是个女儿，可是又聪明又美丽，成了他的掌上明珠……”

安节捡起一张薄被，惊异地回头问：“我岳母是千金小姐？”

“就是嘛。父亲教女儿骑马舞刀，弯弓射箭；小姐的母亲教小姐识文断句，吟诗作对，所以，小姐才文武双全，要不你怎么会看上她？”

难怪，青苗既有那么娇艳的容颜和聪慧的天性，又有强健的体魄和刚烈的本性，安节点头，又抄起墙边一床席子，这才往回走。

凤儿是被抢来的农家孩子，跟随青苗长大，两个女孩子就像亲姐妹一样，她对寨主的死却无动于衷。又跟着安节回到寨主遗体边，见他把薄被铺开，把死者上半身抱进去，又把下半身拼到一处，把那孩子的胞衣也放进去，这才动手，帮他裹起尸身。嘴里还说：“姑爷，你真是个仁义之人啊。”

安节四周看看，轻轻地说：“不要张扬。”

她明白了，他是承认自己是小姐的男人的，只是不要她说出去，可能但经钓鱼城的人知道，可纸是包不住火的啊！

他把席子裹在尸体的外面，问：“她，我，我岳父既然疼女儿，怎么就没给她说个人家？”

“唉，小姐什么都能向父亲要，就是不敢向他要男人，他想让女儿守他一辈子吧？一次进城，一个少爷对她说了几句轻薄话，寨主横手一刀，马上给那家伙放了血。一天，山寨一个头目撞了小姐胸部一下，当晚上就没脑袋吃饭了……”

“他，会同意把女儿嫁给钓鱼城里的人吗？”

凤儿想都不想便说：“当然不会！自古以来，官匪誓不两立，打了那么多年，现在一起杀敌了，你们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怎么会让女儿嫁到钓鱼城去呢？所以我们才不敢说啊！”

“你家小姐就不怕……我岳父惩罚？”

“小姐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担心你，说不愿意让心上人做刀下鬼，她父亲要晓得，不把你撕吃了不姓马，连累钓鱼城也不得安宁，还有心思打敌人吗？”

“你，你家小姐真这么说的？”

听到唏嘘声，凤儿回头，看见安节泪流满面，惊奇地问：“小将军，你哭了？”

“我……别废话了，快快找她去……”

安节叫来士兵，让他们找棺木装了马寨主去埋葬，把其余的尸体集体掩埋，再把山寨一把火烧了。

凤儿忙说：“使不得，烧了山寨，我们就没家了。”

“这里怎么能住人呢？不烧，鞑子就要占领它。”安节泪水干了，面孔如石头一般有棱有角。

第一次见到这个姑爷，他做事细腻认真，对小姐痴情，对寨主孝敬，以为他好讲话，没想到面孔一板，翻脸又不认人。凤儿不敢再多嘴了，想想，洞里的财产是烧不到的，以后还可以回来再取，他不让我们住这里，一定要我们住到钓鱼城去，那可是个热闹地方，什么东西没有？小姐命好啊！不对，她有眼光，找了一个钓鱼城的小将，看他手下人那么听他话，一定有权有势，以后进城就能跟着小姐过好日子了。

安节手里拿着短剑，一边看着宝剑一边找人。凤儿突发奇想，紧跟两步，走过去问王安节，怎么和她小姐好上的？半大的丫头正是好奇的时候，平时和小姐是无话不谈的，可是问起她怎么怀上孩子的？

“你个小丫头，问这个干什么？还不赶紧找人？”安节训斥着她，嘴角边却情不自禁挂上了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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