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致那些曾被世界抛弃的人们

“关于苏珊的故事？”

父亲突然一脸严肃地把埃里克叫到了他的书房，打算告诉他一些他必须知道的事。“我们之后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面了吧。虽然你现在还没成年，但你毕竟已经这么大了，你今后的人生，应该由你自己做决定。”

明天就是埃里克去NASA报道的日子，而苏珊早在三天前就离开美国去工作了。

“苏珊的故事和我的人生……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事到如今你想告诉我我不是你们亲生的？”

“臭小子，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狗血伦理剧的桥段？你当然是我们亲生的，不过……”

不过现实往往比狗血伦理剧夸张得多，虚构的故事，寄托了人们美好的愿望，是不可能完全表达出现实有多么残酷的。

那年，曼哈顿街头，虽然依旧高楼林立，但大都已经人去楼空。一个落魄的年轻人手里捧着还剩一格电的平板，脸上写满了找不到工作的忧愁；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旁边的时代广场一抓一大把。如果不是远处飞行着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人们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1929年。

“欢迎光临，您的房间号是1408。温馨提示，1415房没有上锁，窗户没有围栏。”

旅馆的前台早就空无一人了，订房的全程都由AI负责。大概是被来跳楼而不退房的房客弄烦了，不知什么时候AI有了如此体贴的“温馨提示”。

但年轻人对此毫不关心。他来到了自己的房间，疲倦地躺在了床上，对自己未知的前途感到了无尽的迷茫。

这个年头，就连专门做应用的人都找不到工作，更别提他这个学理论物理的了。濒临崩溃的世界经济、剑拔弩张的国际关系、发展停滞不前的科技和只能给予人们空头支票的政府，让任何人都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当然他大可不必这么忧愁，只要从1415号房的窗户一跃而下，他就不必再为现实的枷锁所束缚了。

但他觉得不甘心，他总想做点什么，也许是去证明自己，即便是在这乱世。

然而只有想法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年轻人只能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和走廊上来回踱步，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1415号房的门口了，门确实没有上锁。

他迟疑了一会儿，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很乱，像是有很长时间没人来打扫过了。

床边的窗户半开着，窗帘也没拉上。年轻人径直走了过去，他当然不打算跳下去，但他很好奇那些人眼中最后的风景是什么样的。

但窗外的景象依然是空洞无聊的：对面只有几幢商业写字楼，但大半的房间都空无一人。不少房间内各种文件、资料散乱地堆满在地上，几台坏掉的清洁机器人倒在一旁，和垃圾混在一起。往下看去，街上行人不少，但大部分都和自己一样，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者坐在街道旁，心灰意冷地望着远处。

突然，身后传来有人推门走进来的声音。年轻人惊讶地回头，两人的目光尴尬地对上了。

走进来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学校的制服，大概是某个中学的学生。但她精巧的五官和一头美丽的金色长发让年轻人看得如痴如醉。

两人红着脸互相向对方解释自己“只是来看风景”的，然后便漫无目的地聊了起来。

意外的是，两人居然聊得十分投机，以至于忘记了时间。良久，意识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年轻人便随口说道：“啊，已经这个时间了！我得出去吃饭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其实年轻人压根没想请对方吃饭，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没想到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笑着说：“一起去吧。”

他其实对这么小的孩子并没有其他想法，虽然她外貌确实非常美丽动人，但整体看起来仍然像个小孩子，身体应该也还在成长发育中。但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推脱了。

“我叫苏珊，你呢？”

“我……我是埃里克，很高兴认识你……”

这个奇妙的相遇，改变了两个挣扎求生的人的未来。

“所以，你们俩都以为对方想要自杀，所以一直找借口和对方待在一起，最后就成了恋人？”

“就是这样，不过那时候，我本来就是去看风景的，而她，却是真心想要去自杀的。父亲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停留在了埃里克手中的心形吊坠上。

年轻时的老埃里克和苏珊，性格和现在几乎是相反的。苏珊看起来完全是一个乐天派，而埃里克却一直十分消沉。但在苏珊的鼓励下，埃里克逐渐走出了阴霾。经过不懈的尝试，在一位教授的介绍下，他获得了一所大学的认可，成为了一名讲师。

漂泊无依的生活终于结束了，埃里克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发给了苏珊。“几个月来，如果没有你的鼓励，我可能坚持不到这一步，谢谢你！”

然而，从那天开始，埃里克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苏珊的消息了。他这才意识到，他除了苏珊的网络账号以外，她的学校、家庭状况、兴趣爱好、甚至她的生日，他几乎都一无所知。

埃里克突然想到了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她该不会……又想不开了吧？

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埃里克只能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搜索着。他找到了苏珊的Phasebook页面，虽然没有对外人公开，但这难不倒他。很快，他读到了苏珊真实的内心世界。

“穿山甲……苏珊写了些什么？”

“唔……她的黑历史我还是不多说了，总之我明白了两件事，首先，正如你所知道的，她那时就已经是重度抑郁症患者了。”

和苏珊积极、乐天的外表不同，她的主页里充斥着孤独、自我否定、痛苦和无助的消极文字。她甚至用水果刀在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的伤疤，然后拍下了照片上传。

“‘只有痛苦能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的存在……’”父亲用低沉的声音说，“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和她身体的问题有关。”

“身体问题？”

“没错，埃里克，虽然你确实是我们的儿子，但她原本是个特纳综合征患者。”

“特纳综合征？那是个啥？”

“简单来说，这是一种染色体异常造成的先天性疾病，又叫做先天性卵巢发育不全。如字面意思，她的卵巢几乎彻底不发育，不会产生第二性征，也不能生育。这是无法治愈的疾病。从小到大她饱受其他人的歧视，心理逐渐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埃里克蒙了，“不能生育，那我是哪来的？”

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讲起了故事。

老埃里克一大早赶回了曼哈顿，找到了那间与苏珊相遇的旅馆，来到了1415号房间。一直等到了下午，终于等来了苏珊。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死亡与不详的气息从她身上蔓延开来。

“今天，你也来看风景吗？”

“不，我已经再也不想看见这些风景了。”

苏珊似乎对埃里克的到来并不惊讶。“你入侵了我的主页（世界），再这样下去我们只会更加痛苦的。”

“但我不想就这样看着你离去，我想让你知道还有人爱着你。”

埃里克知道，苏珊的疾病让其他人一直对她另眼相看。可能从小她就没有感受过被人爱着的滋味，也许，她甚至已经缺乏感受爱的能力了。

“是这样吗……但我不配得到这份爱。埃里克，我不像你有那么顽强的意志，我是个无比卑微、一无是处的人。我从来不记恨这个世界，因为我这种人不配活着，但这世界依然在宽容地挽留我。我愧对我被给予的一切，我的存在妨碍到了其他人，我剩下这个选择了……”

埃里克径直走上前去，拥抱了苏珊。

“即使有人愿意接受你的一切，你也不愿意留下吗？”

“给你添麻烦只会不断折磨我的心……”

“是吗……那我，可能没法挽留你了。”埃里克松开手，平静地注视着苏珊，“但是我也，不想忘记你。你能给我一个，能让我永远记住你的东西吗？”

苏珊沉吟片刻，问道：“……我能，给你什么？”

“你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吗？”

“是的，都可以。”

埃里克沉思良久，终于开口。

“我想要……你的孩子。”

苏珊先是一愣，然后突然放声大笑。

“这可是犯罪，我现在可以报警吗？”

“我不介意，但是你说过你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我想除了你，我已经不会爱上任何人了。”

苏珊低下头，忍住了眼角的泪水，淡淡地说：“好的，我会如你所愿的。但我是不会动摇的……”

“是吗。那么，你怎么如我所愿呢？”

“你应该认识我的导师伊恩教授吧？”

“你的导师？”这下轮到埃里克吃惊了，“你不是十六岁吗？”

事实上，由于苏珊平时在学校不受待见，她经常翘课去附近的大学旁听打发时间，之后这位伊恩教授看中了她的才华，破例让她跟着自己做研究。

“难道说，就是那位介绍我去当讲师的那位教授？”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最后帮助他的人，还是苏珊。

“没错，本来他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生物学家，但早年他因为研究克隆人被学术界所不齿，一直被冷落，只能一直一个人研究遗传学。最近，他似乎成功在实验室造出了人造生殖细胞，不过因为涉及到克隆人的相关技术，他并没有公开。”

不甚了解生物技术发展的埃里克对这件事大吃一惊。

“我想各国可能都在偷偷研究这类技术吧，毕竟，如果以后出现大规模战争，必须要应对人口不足和生育率低下的问题……”

“你要去……当他的试验品吗？”

“我也就只有这种价值了啊……不过也没什么，人造卵细胞本质就是个没有遗传物质的卵细胞，他只要从我的体细胞里提取出遗传物质进行处理，再植入进人造卵细胞，它就能发挥作用了，之后就和试管婴儿的技术一样了……”

老埃里克对苏珊所说的技术细节并不在意，他只知道，这样的话，至少能多挽留苏珊一段时间。

之后的一年里，老埃里克只要有时间就会陪在苏珊身旁，几乎形影不离。他也会定期带苏珊去做心理辅导，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苏珊的情况也开始逐渐好转。

当苏珊意识到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埃里克了。

“你并不是不被需要的，我们本是没有关系的两人，却因为爱，变得彼此需要了。”

而实验也很顺利，一年后，小埃里克在众人的期待下诞生了。名义上是普通的试管婴儿，尽管不知道合不合法，但苏珊确实兑现了她的承诺。

“你看，这个小家伙也是一样的。也许在他人的眼里，他只是个试验品。但是，你怎样看他呢？他又会怎样看你呢？你会认为他是你的累赘吗？”

苏珊沉默地看着婴儿的脸，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止不住地向下流。“真是……狡猾啊，埃里克。啊……这就是，被爱着，还有爱着他人的感觉吗……看着他这无辜的表情，他是这个世界多么渺小而无助的存在。而我怎么忍心抛弃他独自离去……他，需要我。”

老埃里克深情地吻了苏珊，说：“虽然早就该这么做，但毕竟还要养家糊口，我只能给你这个了。”说着，他拿出了一个心形吊坠，系在了苏珊的脖子上。

“哼……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当上妈妈这件事，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我对此由衷地表示忏悔，这份罪孽，就让我用一生来偿还吧……”

看着孩子，两人幸福地相拥在一起。

“他需要你，而你也需要他……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缩影，那意味着你和这个世界，也是彼此需要着的呀。虽然会有很多悲伤的事情，但这世界从未抛弃过任何人，它总是公平的给予我们幸福、痛苦、生命、死亡，以及，爱。”

……

老埃里克长舒一口气，平静地看着儿子。

“像是个平淡无奇的童话故事，还是狗血伦理剧好看一点。”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但一想到也许在另一个宇宙，苏珊早就去世了，而我还在漫长的找工作地狱中望不到尽头，我就会不住地感慨……”

老埃里克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好好地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话。但是感觉无论再补充什么，都显得有些多余。最后，他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了。

“那么，我还有一件最后的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

老埃里克递给了他一把手枪。虽然保养得很精美，不过是早就过时的武器了。

“这是曾祖父流传下来的一把枪，这种型号早就停产了，世界上估计就只剩下这十五发子弹了。虽然不指望它的战斗力，但你知道的，你未来的路是怎样，还是个未知数。”

父亲看着埃里克的神情，好像在为一个即将上战场的人送行。

“我不可能用这种武器去战斗吧……”

“我也希望如此。我想，它也许能成为你的‘护身符’吧。但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至少留下最后一颗子弹，给自己。”

埃里克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他并不太理解父亲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孩子。带上我们的礼物，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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