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和解

仿佛像经历了一场浩劫那样，兰多姆感觉身体有些虚脱。不，和被血肉糊一脸时的感觉并不一样，那个时候，他愣住了很久，因为他此前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事……直到父亲从瞭望塔上下来，把自己抱到其他地方为止。在那之后，他才有时间慢慢回忆所经历的一切，并感到后怕和绝望：渗进嘴里血肉是咸的，比往嘴里放一大把盐还咸，让人胃里翻江倒海；某种腐烂的气息一直徘徊在他的鼻子周围，一直持续到战役结束也未能消散，而当他如今回忆起来的时候，那种气味又一次漂浮在了空气中；而至于染上“魔能病”，兰多姆则不用担心，他和成千上万悲惨地死于魔能恶疫的平头百姓不一样，父亲用“祛病术”消除了可能的感染。这也是为什么兰多姆向往成为一名圣能骑士的原因－－因为圣能骑士在他眼里无所不能，就像父亲那样，守护着黎民百姓，尽管还是有很多人没有活着看到和平到来的那一天。

兰多姆坐在一只木箱上，用手抱着头，用力地抠着头皮，仿佛头疼犯了似的，而他的眼睛，则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个名叫博菲的伊格隆教派成员的尸体－－才不到几分钟功夫，从他脖子上的伤口处流出的血，已经差不多覆盖了一大片冰冷的岩石地面；他的表情痛苦而扭曲，眼睛依旧直直地瞪着兰多姆看过去的方向，仿佛在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桶里冒出来的人是谁？”当然，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答案了，死亡来得太快，一瞬间，所有问题都会终结，毫无预兆。

兰多姆很好奇的一点是，这些伊格隆教派的的成员，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加入的？他们真的信仰乌加诺魔族吗？即使他们清楚的知道，魔族曾经给这片大陆造成过多么严重的破坏，也阻挡不了他们为这个组织效力的决心？

“大人，您在想什么？很痛苦吗？”一旁的菲尔丝看到兰多姆有些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道。

“痛苦？”兰多姆念出了这个词，“不，也许用惊恐更适合一点，菲尔丝，你没有感到害怕吗？”兰多姆坐直了身体，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

“害怕？为何？”

“因为……因为，刚刚差点有两个孩子要被剖开胸膛惨死了。如果那种事真的发生在我眼前，我说不定会崩溃掉。”

“唔……”菲尔丝点了点头，她好像能理解那种感受，但从她自己的表情来看，她似乎没有那种紧迫的感受：“我见过比那还残忍的事。”

“诶？那是……”

“在娼馆的时候，我经常被安排去处理那些因为性－病而死去的姐妹的尸体。那时候，因为战争刚刚结束，食物严重缺乏，有黑心商人想收购一些尸体拿去低价贩卖，但他们不要染病的部位，所以我只能用刀剜掉尸体上……”

“好了，菲尔丝，不用说了，我……我明白的……”兰多姆感觉自己的胃有些不适。

“是为了生存下去。”菲尔丝自言自语道。

“是啊……谁不是呢？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恶棍再打什么歪主意，在诺夏搞破坏，我会把他们的幕后黑手揪出来的。”兰多姆用拳头重重地锤了锤木箱。

“其实，我之所以不紧张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早就知道木桶里有人。”

“诶？真的？”

菲尔丝站了起来，走到那个木桶边，吃力地将它转了45°，果然，上面被挖了一个小孔，“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安琪莉娜小姐透过这个孔在观察外边，她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反抗……在我被他们的人抓住以后。”

“难怪你不露声色，原来如此。我当时过于紧张了，没有观察到那个木桶。”兰多姆这才长舒一口气，“也难怪，安琪对我的态度会变成那样，我辜负了她和她姐姐……”

“大人，从我的感觉来看，安琪莉娜小姐对您并没有那么讨厌，不如说，她对您其实还有留念。”

“是吗？”兰多姆很吃惊，“真有你的，菲尔丝，你好像很善于分析人情世故啊。”

“您在夸我吗？大人？”

“嗯，算是吧，至少你让我问的那个问题好像很有效，嘿嘿。”兰多姆竖起了大拇指。

这时候，洞穴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看来是救兵姗姗来迟了，果然，木精灵来了不少人，包括那些精锐的近卫游侠和高级萨满术师。瑞诺莉领着她母亲忧心忡忡地冲在最前面，直到看到兰多姆和菲尔丝安然无恙，才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噢！大人！您没事吧？您受伤了吗？”赤叶女王有些夸张地半跪在兰多姆跟前，握住他的手，仔细地摩挲着。与此同时，她紧张地检查着兰多姆的身体，似乎在查找他是不是少了一根毫毛。

“啊，女王陛下，不碍的，我们很好，只不过有几个邪教徒被杀了而已……哈哈……”兰多姆说着，有些尴尬地把手抽了出来，他可不想让一旁的瑞诺莉发现自己的母亲对他有什么奇怪的感情。随后，他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诶？是吗？你碰到安琪姐姐啦？”瑞诺莉显得很吃惊。

“陛下，这个洞里充满了邪恶的气息。”年长的高级萨满，观察着洞穴的四壁，说道。很快，敏锐的他用一招不知名的法术，将布置在洞穴顶端的抑魔法阵显现了出来，“看来，是魔能祭司的老把式……伊格隆教派吗？”说完，他念了一段咒语，将一道绿色的光线射向法阵，接着，法阵便碎裂了。看样子，这个经验丰富的萨满，知道如何绕过抑魔法阵进行破法。

兰多姆认出，那是外号名为“孤豹”的赤叶先知，战时一直指挥着赤叶萨满部队和乌加诺人作战的首席萨满祭司，埃比奥索·赤叶，当然，他也是赤叶女王的亲戚。

“埃比爷爷，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兰多姆站起来，走过去，握住了埃比奥索的手，问道。他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头稀疏的白发，头上戴着由各种羽毛围成的头冠。

“你这小子，去见塔娜拉，也不来见见我这个老家伙吗？”埃比奥索用法杖轻轻敲了敲兰多姆的头，他似乎一点也不把兰多姆这个领主放在眼里，但兰多姆并不会介意，因为他知道，埃比奥索一直都是个慈祥的老者。

“啊……哈哈，抱歉抱歉，太匆忙了，实在很对不住。”兰多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大人”，这时候，赤叶女王发话了，“很抱歉，我们……我们一直在搜查领地内的坏人窝点，没想到它就在我们的城内，这是在下的失职，请大人降罪……”说完，赤叶女王跪着请求兰多姆惩罚自己。

“塔娜拉，这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是不会处罚你的。”一旁的埃比奥索把女王扶了起来，“看样子，他们的目标是你，对吗，孩子？”埃比奥索很快就察觉到了利害关系，问兰多姆道。

“我猜是的，这些人大概觉得，我父亲杀死了他们首领，就要寻仇。”

这时候，刚刚一直沉默不语的瑞诺莉，走到那个关着豺狗的笼子前。那几只豺狗此时已经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但似乎身体还很虚弱，趴在笼子里，喘着粗气，“看样子，目的远没有这么简单呐……喏，这一定又是他们用来制造魔能兽的原材料。”

说完，她又凑到博菲的尸体旁，从他的脖子上扯下和自己先前捡到的一模一样的吊坠，“看，是一样的东西，说不定他们可以用这个来进行追踪。”

“嗯，我猜，他们试图在这儿制造混乱，秘密发展自己的教徒，为更大的阴谋做准备。毕竟，圣堂教在蓝翎的影响力不如以前了，这些邪教很容易趁虚而入。”埃比奥索分析道。

“瑞诺莉！”突然，赤叶女王有些生气地喊女儿的名字，“你过来！”

“干嘛？”瑞诺莉仿佛知道自己又要挨批评了，极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为何你早就捡到吊坠，不向我进行报告？”

“因为……”瑞诺莉自知理亏，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支支吾吾。

“算了，陛下，瑞诺莉也不是成心的，只不过来不及报告而已。”兰多姆试图帮瑞诺莉解围。

“不对，大人，这是自私的表现，为了逞英雄，而置您的安全于不顾。换做伊芙娜，我相信她不会如此莽撞的。”

“够了！”突然，瑞诺莉大叫出来，“伊芙娜伊芙娜，整天就提姐姐的名字！好像只有她才是你的女儿一样！我永远都不配成为你的女儿！我恨你！”说完，瑞诺莉委屈地哭着跑开了。

“塔娜拉，你怎么又如此不合时宜地批评瑞诺莉呢？如果不是她及时来报信，我们也没法找到这个秘密洞穴。您可真不像以前的你啊，陛下！得改一改脾气了。”埃比奥索严厉地批评赤叶女王。

“我……只是……唉……”这回，该轮到赤叶女王说不出话来了，也许是觉得自己做得有些太过，她脸上也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起。”她苦闷地摇了摇头，说道。

“啊……我去劝劝她……你们先忙。”兰多姆有些尴尬，他也试图逃离这个“风暴眼”，于是追了出去。

狭长的洞穴延伸到出口差不多有半王国哩，洞口位于一处山崖之下，只有一条小路通向河谷内的密林，而洞口则被浓密的灌木丛遮盖，难怪没人注意到这里。此时，几名先行赶到的游侠已经把守在了洞口。

瑞诺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委屈地一边抽泣，一边抹着眼泪。

“瑞诺莉。”兰多姆喊道。

“我不要你同情我！滚开！”瑞诺莉毫不留情。

“不，我不是同情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更信任你母亲一些。”兰多姆坐在她身边，慢慢搂住了她的肩膀，并试图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虽然连兰多姆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大胆，但效果还不错，瑞诺莉没有反抗。

“信任？她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她只信任姐姐，她一直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可我明明自己长大了，难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为何我一定要成为姐姐那样的人？”瑞诺莉一股脑把自己的苦闷倾倒了出来。

“是啊，你说得没错，这也是为什么我想带你去鲜花堡的原因。可能……我和女王陛下的立场不一样，她或许觉得，作为她的女儿，你还不够成熟，但在我眼里，你真的变化很大。”

“是……是吗？”

“嗯，当然啦。”

“那为何我母亲从来没这么看我？”

“因为她不想你出事，别忘了，你和伊芙娜从前也是九死一生，你是被雅凯莱大哥从火线上救出来的，不是吗？”

“可是……”瑞诺莉想反驳什么，但是，她还是放弃了。

“听着，你去和你母亲道歉好吗？不管你做得对不对，但至少，你让她担心了。”

“不，我死也不道歉！”

“听话……”

“不要！”

“瑞诺莉！”这时，身后传来赤叶女王的声音。

兰多姆回过头一看，发现赤叶女王一个人走了出来，正巧目睹两人抱在一起。兰多姆赶紧像触电一样松开瑞诺莉，站到一边，以免引起误会。

瑞诺莉没有说话，她依旧坐在石头上，一言不发，但也没有离开。

“抱歉，是妈妈不好……”

“诶？”兰多姆很惊讶，一向强硬的赤叶女王竟然首先道歉了。

“瑞诺莉，妈妈其实很担心你。自从你父亲去世，伊芙娜很快也跟着大人去了雪翼，我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亲人。每次你一个人外出，我都很担心，害怕你出事，尤其是最近的一系列事件，让我寝食难安。妈妈我，不想你去冒险，因为……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亲爱的女儿！”

这番深情的告白显然让瑞诺莉有所触动，虽然她表面上无动于衷，但一旁的兰多姆知道，瑞诺莉显然已经放弃了强硬的立场－－她从来都是如此，表面坚强，内心柔软。

“但是，你想跟着大人去鲜花堡，我同意了，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永远把你留在我身边，你确实长大了。可是，我害怕你一走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妈妈其实是爱你的！明白吗？瑞诺莉！”

“嗯，我……我知道！”瑞诺莉呜咽着，点了点头。

“那，原谅……妈妈，好吗？”赤叶女王也流下了眼泪，她向自己女儿祈求道。

“我才是！”突然，瑞诺莉站了起来，冲过去，抱住了妈妈，“我才应该道歉……我不该不该那么不听话！让妈妈为我担心！对不起！妈妈！瑞诺莉以后要做一个听话的孩子！”

“好孩子！好孩子！”赤叶女王喜极而泣，她紧紧抱着女儿，泪水滴到了她的头发上。

目睹这一幕，兰多姆也哭了，一方面，是为母女俩的和解而高兴，另一方面，也是羡慕，他羡慕瑞诺莉还能被母爱所关怀，而自己，却什么也没有了。

……

洞穴最后被炸毁，这次的风波也告一段落，赤叶女王下了命令，要求探明部族领地内所有类似洞穴，并派人把守，严防邪教徒再次作乱。

傍晚，三人回到旅馆，萨芙蕾和莱茜已经回来了，玩了一天，已经筋疲力尽的她们早已躺进被窝，呼呼大睡起来。

兰多姆也累了，准备睡下。

“喂，你这家伙，想一个人霸占一张床吗？”瑞诺莉质问道。

“噢，瑞诺莉小姐，昨晚我和大人睡在一起的，因为旅馆房间不够了，如果您觉得太挤了，我可以睡地板，您和大人一起睡。”菲尔丝说道。

“哈？你这个死鬼，你……你没对圣女小姐做奇怪的事吧？”瑞诺莉一脸嫌弃地问兰多姆。

“嗨……咋可能呢？”兰多姆无奈地笑了笑，“倒不如说，是菲尔丝想对我做奇怪的事呢？对吧？菲尔丝。”

“您说的没错，大人！”菲尔丝一边说，一边脱去了她的长袍。

“呃……”瑞诺莉一脸茫然。

“得了，你们睡一起吧，我睡地板，呵啊……困死了……”说着，兰多姆离开了床铺。

“算……算啦……”瑞诺莉这才红着脸，不情愿地说道：“三个人，也……也不是不可以……”说完，瑞诺莉慢吞吞地钻进了被窝。

“你当真？”

“好了啦，进来啦！”

三人躺在一床被窝里，虽然有些挤，但是很温暖。

“兰迪哥哥。”瑞诺莉亲昵地喊道。

“嗯？”

“谢谢你！”

“我做了该做的而已。”说完，兰多姆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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