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墨燕鸿荒

第十九章 如刺绣般细密下笔,剔透的是道法玄禅的心

作者:温八无 字数:2753 时间:2019-08-25 07:56

  

元皇宫建成未到一百年,可在皇宫城墙的背阴处,也已经有了盘根错节的藤蔓和深入墙壁肌理的裂痕。北平平日少雨,今日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绵密如针的细雨。徐达一早在武楼里醒来时,正听见皇宫屋檐下巢穴里的喜鹊扑扇着翅膀外出觅食去了。

用过早膳后,他便坐在文楼内细细地观赏墙壁上的波斯细密画。元朝疆域开阔,至蒙哥即位时兵力曾深入波斯,占领并控制了花剌子模和呼罗珊等地区。原本只供奉于波斯宫廷皇室的细密画被占领军发现,传回大都,也深受元朝皇室追捧。后应元皇室要求,波斯曾多次派遣宫廷细密画大师东赴大都,为元皇室在皇宫文楼的墙壁上作画。

徐达看着被色彩华丽的细密画覆盖的墙壁,常常赞叹于波斯画师那精湛入微的技法以及对色彩的奇妙感知。他看见了细密画里经常出现的排列工整、精微至极的网格,想象着细密画大师在作画时是如何像一个精于刺绣的女工一般斟酌下笔;他能看见图画中许多他无法唤出名称的颜色,还是后来询问了略懂波斯风俗的文士才知晓的波斯绿、孔雀蓝、大赤金等。这些颜色明亮、饱满、富于性情且眩惑,使得他不禁怀疑,波斯人的双眼是不是与中土人士多有些不同。

他知道一个波斯细密画师自认为和公认的绘画生涯的巅峰便是在有崖的生命里无止境地精细作画时双目失明,而双目失明后的画师依然可以依靠数十年来的修为并在他们所信仰的“真主”的引领下毫不失色地勾勒出心中的图案。徐达相信,一个细密画师的失明是在所难免的,他也可以理解,以心眼观物比肉眼更加清晰无碍的剔透玲珑。

徐达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他二十岁不到便随着太祖打天下,年轻时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看不起腐化教条、圣贤夫子,如今四十有五,常年戎马生涯,见多了金戈铁马、血洒疆场之后,却又偏偏移情于诗词歌赋、书画奇珍。

他早上醒来时,肩颈的酸痛愈发使他觉得岁月轻人。他徐达也会这样老去啊,这可是徐达自己当年没有想到的事情。为大明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他,当下也已位极人臣,如果不是李善长,他一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独相。他李善长不过一介文官,只会在圣上身边花言巧语、动动嘴皮子,极尽口舌之能事,如何能与他徐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血溅五步相提并论?

徐达想到这些,不禁有些恼怒。此时文楼大殿外却有守卫禀报,客幽先生已经回来了。徐达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命人传刘客幽进殿。刘客幽进入文楼主殿,发现眼前的徐达与别日总像是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就连身边的氛围都暧昧得有些阴湿,可能是因为今天这一场北平难得的小雨吧。

徐达双手负后,温和地说道:“客幽,你与裁衣此番奔波往返,确实是辛苦了。”

刘客幽双手作揖,躬身回道:“客幽为徐相效命,未曾觉得辛苦。”

徐达点了点头,说道:“客幽坐下说话。”二人入座,刘客幽说道:“禀徐相,此次蓝家之行极为成功,蓝家同意了徐相给出的条件,愿为徐相效力。蓝玄镜本人也答应会为我们阻截关墨等棘手人物。客幽已亲身试过蓝玄镜的剑法,委实另辟蹊径、妙到巅毫,远超陈刻舟、张求剑,南武林剑法第一人的名号应非他莫属了。”

徐达点头道:“如此甚好。唐门虽然已经为我所用,可唐南诗此人自视甚高,虽为幕僚,却也只是临时跟随,他终究还是要回蜀中主持大局。他唐家早已是江湖中第一大帮派,依附于我也只是图个与朝廷互不干涉,我们并不能给予他唐门太多的帮助。而蓝家则不同,在杭州府日渐势微,又被飞鸿会和江南三大世家倾轧,想要脱离困境,必须借助朝廷的力量。蓝家又出了一个蓝玄镜这样的绝世剑客,如若他能在五年内不死,想来他五年后的实力也未必会在那个号称不败的唐白木之下。”

刘客幽说道:“正是。蓝玄镜剑法精奇,剑理观心,正是不世出的剑术奇才。他‘玄瞳镜剑’以天下万法为根基,舍剑道而入法眼,天下万法犹如明镜在心,依属下之见,此人正是日后唯一可以在剑术上与关墨一争高下的人物。另外,还有一件事,客幽自己拿了主意,要在此向徐相禀报。离开杭州府后,我与裁衣去了一趟苏州叶家,以重金买得了鹰眼阁在数日前传回来的关墨的下落。原来关墨前几日一直逗留在杭州府不曾离开,客幽觉得机会难得,便传信给了蓝玄镜,请他去寻到关墨,以彼此的剑法做一个对话。客幽鲁莽了,请徐相责罚。”

徐达抚掌笑道:“何来鲁莽,客幽这一记干得委实漂亮。我们正愁不知道关墨何时何地出现,天赐良机,怎能放过了这个重创他的机会。依客幽之见,二人此次若能相遇交手,谁的胜算更大一些呢?”

刘客幽沉吟良久,方才开口缓缓说道:“关墨的剑法,客幽只有缘目睹,无缘亲身试剑,可能这也是幸事,如果亲自试了,也许就不能侍奉徐相这么多年了。”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关墨的剑法,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第一印象就是拔剑那一瞬间的突兀。那不是‘快’这个词可以形容的,而是一个不经意的闪现、一次毫无防备的发生。旁观者已然如此,可想而知面对他拔剑的人会是更加的猝不及防。其次,便是他一剑斩下,无物不断的气势。这种出剑的气势由心剑而起,关墨的心中早已认定这天下间没有他不能一剑斩断的事物,即便他面对崇山峻岭、大河滔滔,甚至是无法用肉眼定形、肉身触摸的虚空,在他心中都没有区别,只会在他剑下应声而断。这种剑道心境的坚定与通达,已然臻至道之巅峰,在我遇到蓝玄镜之前,是觉得不会有人可以超越得了他了。”

“然而蓝玄镜确实是给了我很大的惊喜,甚至可以说是震撼。”刘客幽话锋一转,继续侃侃而谈,“中原武林向来以武学入道为尊,没有谁想过悖逆这不变的铁律而去钻研武学。似蓝家初创‘玄瞳镜剑’之人,百余年来,武林中可以说是前无古人。所以蓝玄镜的剑法是当下武林无人领略过的孤诣,我想即便强如关墨,与他交手时应该也会觉得不适,但凡蓝玄镜可以接的下关墨出手三剑,之后究竟鹿死谁手,我本人觉得是五五开的局面。”

徐达点了点头,说道:“客幽对蓝玄镜的评价很高,也希望他能够不让我们失望吧。这一场 道境巅峰与世间万法的决斗,于我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关墨能够胜出,也一定会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再难为李善长所用。而我回京师之后,才是和李善长老匹夫真正较量的开始。”

徐达看向刘客幽,继续说道:“昨日我收到圣上传来的密旨,召我回京面奏北平局势。我已将北平的事务交由常遇春暂时主理,明日启程,你和裁衣与我一同返京。此次回京,李善长那个老匹夫一定会伺机对我下手,我琢磨将唐南诗也一同带回京师,这样一来压力便会小了许多。”

刘客幽回道:“徐相说的是。唐南诗此人深不可测,身为唐门家主却不外露,依我之见,他的武功未必便在唐白木之下。有此人在徐相身边,当可万无一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