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 梦醒之日（下）

朱霞染红了整片天空，如同艳丽的粉彩涂抹满纯白的画布，天光照耀之下，临别之时将至。

斯班兰姆村外，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从村大门出发向东走，不一会儿就能看见有一颗巨大的榕树十分突兀地孤身直立于原野之上，而此时，我和羽倪正坐在榕树之下，为一天的玩闹画下句点。

“唔唔~~~好好次~~~”

羽倪如同仓鼠一般地小口啃啮着手中的甜食，满脸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真好啊......

这样想着，我情不自禁地将手搭上了羽倪的脑袋，然后揪起其中一缕银色的头发，开始在手中揉捻起来。

“唔......？哥哥......怎么啦......？”

羽倪背靠着我的胸脯仰躺着，发觉我的动作，她不禁好奇地歪了歪脑袋。

“啊......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现在的这一切是不是有些太过美好了呢？”

“就像一场梦一样......”

羽倪突然停下了用手将甜食往嘴巴里送的动作，而由于姿势的原因，我无法看清她此时的表情。

不自觉地将后半句话脱口而出之后，我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太多了，于是马上改口道：

“这、这只是个比喻。”

“......啊、羽倪知道的......”

和羽倪那毫无说服力的语气相对应，我的内心也被若即若离的纷乱情感所占据......

违和感......

最近这种诡异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梦境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现象，只要是做过梦的人，应该都对此深有体会吧......

梦境可以无比真实，在梦中的人也不会觉得梦境本身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如同置身于另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世界。

而梦境可能的跨度之大、与现实可能的联系之紧密，也可以超乎想象。

猎人的梦境、红王的梦境......甚至，魔神之首阿撒托斯的梦境，都是极好的例子。

照理来说，梦境这种现象应该能够与其他任何现象兼容并融合，但只有一种东西，绝对不可能在梦境中出现......

那就是违和感。

当梦中之人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梦境“并非现实”以后，便会对梦境中的一切感到违和，梦境——即会就此坍塌。

做梦的人，绝不可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否则梦的世界即会崩解。

而我在最近.....却慢慢地开始感受到了违和。

“不提这个了......羽倪，今天玩的开心吗？”

我用尽量温柔的语气向“羽倪”问道。

“嗯！只要有哥哥在，羽倪无论做什么都会很开心！”

羽倪的回答是如此毫不犹豫、如此深信不疑，但正是因为如此，才令人痛心。

因为只要是梦，总会有醒的一天。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明白的，羽倪她......

并不应该出现在基斯公会的总部。

一切都太突兀了，没有丝毫逻辑，那么重要的人物，为什么会如此恰巧地出现在哪个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意外的地方？

用心眼确认清白的大贤者给我的毫无疑问是一个普通黑市的地址，因为如果基斯公会真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就不应该在完全不了解我这个人的前提下将讨伐工作交给我。

但一个“普通黑市”，为什么会出现“灾厄”这等极其不普通的存在？谁会这么心大？

这是疑点一。

疑点二，我所遇见的任何人，他们都不怀疑羽倪的身份，似乎羽倪的存在是理所应当的，即便羽倪有着一头极其罕见的标志性银发，他们也丝毫没有想要把羽倪和“灾厄”联系起来的意思——甚至就连曾经向我提出过“灾厄”调查委托的菲利奈也在之后将这件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似乎全世界都在阻止羽倪的身份暴露。

而最后的疑点三，也是最为可疑的地方——

我的心眼，对羽倪完全无效。

......

综上所述，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只是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而已。

想到这里，我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我能做什么？除了尽可能地满足她的要求以外、除了将这些违和感抛诸脑后以外，我还能做什么？

而今天，也许是今天，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天了。

“羽倪......你有什么愿望吗？”

如同道别一般，我开口询问了羽倪最后的愿望，而就在此时，太阳也渐渐地沉了下去。

“......哥哥......大笨蛋......”

羽倪低下了头。

“为什么这么说？”

我双手抬起，温柔地抱住了羽倪，声音却有些嘶哑。

“就算意识到了......也不要......道别啊......”

羽倪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开始出错。

夕阳最后的边缘停止了下坠，头顶婆娑的树叶也完全陷入了静止，伴随着时间陷入完全的停滞，不可名状亦正体不明的黑雾却反而从周围紧逼而来......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

“怎、怎么回事......？”

由于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我的大脑一时间陷入了宕机的状态，甚至连怀中拥抱羽倪的手感发生了变化都没有发现。

“嘻嘻~~~你这渣男，抱太紧了哟？如果是她被你这么用力地抱的话，可是会疼的呢~~~”

邪魅而惹人厌恶的声音突然传入了我的耳朵，吓得我一个激灵，马上推开了“羽倪”。

不......那已经不是羽倪了......

银白色的双马尾、邪恶的红瞳、仿佛全世界的一切都在自己控制之中的傲慢笑容......

在我理解到眼前的人是谁以后，心眼就开始疯狂地打起了鼓。

这个外表看似是少女的家伙......简直就是疯狂与恶意的集合体，使我瞬间便理解了一件事：

她，不是人类。

“唉......真是冷淡啊，好歹我也是送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有些太绝情了吗？”

少女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还表现出一副十分失望的模样，如果我没有心眼，搞不好就相信她了。

“对你所说的话，我必须保留意见。”我十分警惕地回应道。

“呵呵呵......嘛嘛~~~该说真不愧是‘眼睛’么？小农你这家伙还真是有趣啊~~~”

完全没有因谎言被戳穿而产生不快，少女愉快地笑了出来。

“对于说谎，我可一直都很有自信哦？小偷、农民、贵族、国王、宅男、社畜、总统......甚至是龙，无论是谁，都会被我的谎言耍的团团转，结果，父母抛弃了孩子，统治者开始处决拥护者，甚至还有几个抗压能力比较弱的世界都因为我的谎言而毁灭了，语言的力量，还真是非常强大呢......但在‘眼睛’的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

“谁管你啊？羽倪呢？！”

我粗鲁地给出了回应。

“嘛嘛，‘灾厄’的事，你可不应该朝我发火，倒不如说，你还应该感谢我呢！”

少女咯咯地笑了起来。

“什么意思？”

“你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了吧？其实‘灾厄’从未被你拯救过，直到现在，她也还在库玛家族的大本营里安睡。”

“什......”

虽然这个回答在我的预料之内，但我却依然不愿意接受，反而不争气地发起了火：

“难道你想告诉我、这一个月以来，我和羽倪所经历的事、我与她之间的承诺，全部都是假的吗？”

“不不不不不，我可没想这么说~”少女见我开始发火，心情似乎变得更愉快了。

“你所认识的那个‘羽倪’和库玛家族地下牢里的‘灾厄’其实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所谓的‘羽倪’只是一个‘拟梦体’罢了。”

“拟......梦...体？”在口中反复念叨着这陌生的三个字，却始终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将‘梦境’概念实体化制作出来的仿生人偶，特点是绝对不会让其他观测体意识到本体的存在......设计上是这样的。”少女玩味着解释道。

“什么鬼东西......我可不是来和你讨论什么神秘学的，快把羽倪还给我！”

我是真的愤怒了，我觉得她在挑战我的底线，还在侮辱我的常识。

“诶呀诶呀，因为愤怒所以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了吗？真是难看......用脑子想想，我在拥有‘眼睛’的你面前说谎有什么意义吗？是不是真的你还不清楚？”

“......”

虽然极不甘心，但我确实无法在脑海中找到任何能够反驳她的言辞。

她说的没错......事实的确如此......

“嘛~~~终于冷静下来了吗？那么，就让满嘴谎话的我来为你上一堂常识课吧~~~”

“首先，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我们之间的缘分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呢~~~”

“？我可不记得自己过去认识你这种邪恶疯狂的家伙。”

我毫不留情地反击了回去。

“不、你认识，即便是现在进行时的你也认识我——我没有名字，而你们地球人一般习惯称呼我为‘奈亚拉托提普’。”

“！！什么？！伏行之混沌吗？！”

不由得后腿了两步，却突然发觉身后已斥满黑雾。

“欸~~~没错，为你们地球人灌输这些知识的人也正是本尊，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喜欢看着你们人类自相残杀，也喜欢看着世界被你们的欲望毁灭，用你们的话来说，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悲剧爱好者。”

少女露出了得意而阴险的笑容。

“别开玩笑了......喜欢创造悲剧可不算什么悲剧爱好者，你只是混沌的仆从——一条疯狗罢了。”

虽然很害怕，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跑团游戏中最有名的幕后黑手会出现在现实里......但我现在不得不信。

“疯狂——和理智之间难道有什么区别吗？我永生不灭，只想寻求最极致的悲剧。这就是我的哲学，我的娱乐方式，也是我的存在意义，仅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去欺骗美国总统让他丢核弹如何？”

“嘛~~~那样就太无聊了，核冬天以后空空荡荡的地球，哪有每天都在上演欺骗与背叛的人类社会来的有趣啊？”

奈亚笑了笑，走上前来。

“小农~~~相比之下，你的命运可比全人类的命运要有趣多了，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而冷漠的人类学家兼神秘学家，却依然会被你的魅力吸引呢~~~”

她用黑雾钳制住了我的身体，然后凑上脸，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所以你是想吸我的脑髓么？”

我看着眼前的肿胀之女（奈亚最有名的化身之一），内心渐渐地开始爬上黑色的恐惧。

“嘻嘻~~那样太无趣了，就正常地接个吻如何？这副皮囊看起来很合你的性癖不是嘛？”

“不用了，你的本体让我反胃。”

“嘻嘻嘻......说的也是呢~~~”

奈亚将我放开，然后转过了身去。

“说回前言，‘拟梦体’是我所创造的伪梦机器，能够让所有和拟梦体本身产生联系的对象陷入同一个人造梦境，除非梦境内外有人点出拟梦体的存在，否则梦境永远都不会结束。因此——”

少女转过了头来。

“灾厄拟梦体的消失可不是我的错，只是因为你这家伙太不懂事，戳破了人家的美梦而已。”

少女巧笑嫣然，语气中满是想要勾起我罪恶感的情绪。

“我可不这么觉得......混沌的仆从做出来的东西，总不可能只是玩具吧？”

听罢，奈亚嘴角抿起，似乎很是愉快。

“嗳！你真聪明，没错！拟梦体不是玩具，而是‘武器’，虽然看上去和本体没什么区别，也的确和本体存在着即时信息交流，但假货毕竟是假货——我随时都能夺取拟梦体的控制权，然后让梦境中的所有人开始一场永不结束的噩梦，甚至，毁掉整个世界！”

“恶趣味......”

我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嘛嘛~~~我倒觉得这是艺术呢，不被他人理解真是令人伤心~~~本来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内，结果却因为你这家伙的能力问题，拟梦体社会实验不得不临时终止了......欸，多好的一场梦啊，那女孩直到最后都在祈祷能够与你永远生活在一起呢，虽然我不清楚她在地球上和你有什么缘分，但想必——”

“那会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吧？如果能够让那样一个故事的结局变为悲剧，难道你不觉得，这将会是神来之笔吗？！”

“也就是说......我的失忆也是你造成的吗？”

“嘛~~~并不是，虽然我觉得其实那样也挺好，但奈何玛丽·苏那家伙太难缠了啊~~~”

“所以......玛丽·苏到底是谁？”

“和我一样，是所谓的‘真正的神’哦？是你们这些低级生物所永远无法想象的存在，我们把你们所掌握的知识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却还想用正证法来否定我们的存在，真可笑！难道你们这些愚蠢的臭虫不明白，即便是逻辑、即便是意识，也是有源头的吗？！而那些源头、那些你们永远也超越不了的真理，就是我们啊！！”

奈亚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在她狂笑时，我仿佛看见有什么苍白色怪物的虚影在空间的背景中甩动起扭曲的肢体，并得到了周遭黑影的附和。

“于是——我已经教给了你（主角）真正的知识，让人偶动起来的驱动力也已经准备完全，大幕已然拉开，舞台预备就绪，就让我们进入悲剧的——”

“最高潮吧！！！”

咚——————————————

村中心的钟声响起，梦境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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