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人

第六帖 她

作者:欧阳纳言 字数:2920 时间:2019-08-23 17:27

  

“你穿白,我穿红,我们两人浪迹天涯。”那还是她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两只辫子随便地挂在脑后。背景是无尽的蓝天白云。

“无论你到哪,我都会跟着你。”她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胸膛上,晚风吹过树梢,落叶纷飞,有几片落在她的头发上,蝴蝶似的停驻。我记得她头发很香,说不出来的香,在我鼻尖荡漾。

“我的腿已经废了,”瘦弱的身躯杵在庭院的中央,“你走吧。我等你。”

“郎君亲启:一切安好?这次不必等我。我总是让你等我,总是默默地跟在你身后。这次啊,我终于走在你前面了。忘了我,你还有自己的生活。”书信上的泪痕点点,是我的,还是她的?

“啊。”我痛苦地抱住头。

《药经》云:“空山有草名忧,寻常草状。取之即食,则记忆尤深;取之泡酒,则忘却前事。酒又名,孟婆汤。”

那时她寄给我的,除了信,还有一坛酒,酒里泡着一株草。忧草。

我后来喝了。

因为她已经那会已经死了。我的一部分也死了。

从前我喝酒,她在旁边笑眯眯地看,听我酒后的胡话,我能感觉到一种幸福,至少在这世上还有人是与我紧紧相连的;后来喝酒,一个人身处军旅,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只是喝得烂醉。那时便很想她,才晓得:我在世上走过无数条路,遇到过无数的人,他们中有的做了我的朋友、同伴,有的做了我的死敌、对手,还有的只是我人生的过客,但我只遇见了一个你。

我后来写信时把这句写了进去。她回信里写道:谢谢。

爱是什么,我一直不知道。前世作为宅男,我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今生作为江十郎,我也不晓得。从小就有一个女孩子在旁边跟屁虫似地跟着。她叫我“哥哥”,我却从没有叫她妹妹。我一直叫她“小姐”。

我和她之间隔着一面很厚很厚的墙。她生来就是龙家长女,是龙家千金。我只是一个弃子。可笑的是,她是爱我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爱我的。

我却没法回应她的感情。人有时不能决定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连怎么活也不能决定。她从小便跟夫人那一房偏支的人定了娃娃亲,约定十三岁时嫁过去。幸好,战争爆发,张家的全部死绝了。否则,她就要走与夫人一样的路:生儿养女、柴米油盐,在雕梁画栋间化为尘埃。我是不愿意看到的。

可是,就算战争爆发,就算张、龙两家奄奄一息,我也不敢回应她的感情。我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好日子。这个世界重文轻武,看不起除了做官以外的人。龙家再厉害,在那些官宦世家看来,不过是多了几个钱的乡巴佬。张家世代为官,出门七幺八喝,几台大轿。夫人省亲回来的时候,队伍把街道塞满了,锣鼓震天,压住了江声。夫人还只是庶出。我只不过一介武夫,还算个医生,让我读书做官,背那些所谓的圣人名言,我做不到。

前世,我见过嫁给脸的,嫁给钱的,嫁给名的,嫁给国籍的,嫁给花言巧语的,我没有见过嫁给爱情的。谈恋爱,谈恋爱,到头来总会到物质上面去。“你找一个玩玩吗,”他们对我说,“反正不是认真的。到后面肯定要分的。”“考虑ta们家里条件什么的……,没父母的最好。”“爱情,开玩笑的吧。”

夫人怀龙泽的时候异常消瘦,肚子却格外大,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能撑起那条尚未出生的生命。我印象最深的,是夫人坐在龙府后花园的梨花树下,怔怔地看长女玩。那会长女头上还用红绳梳着两个丫丫。红绳在太阳下一晃一晃。夫人贪婪地看,看很久很久,然后会用右手轻抚自己日渐长大的肚子,落泪。

夫人死得很早。据她自己说,她身为庶出在张家受尽欺凌,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安心的地方,好不容易有一点点幸福,没想到要死了。

“帮我照顾好两个孩子,十郎。我,拜托你了。她很喜欢你,不要辜负……”她面色惨白,嘴唇全无颜色。由于病,她的脸不再丰润,瘦出了高高的颧骨。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夫人没想到,我还是辜负了她。

夫人死的时候,长女四岁,龙泽不到一岁。

夫人死的时候很漂亮,很安详。她的手里一直攥着一方手帕:那时龙焠在结婚时给她的。她就是那样紧紧抓住自己微不足道的幸福。安葬那时我有种错觉,夫人没死,只是睡着了。夫人的指尖泛起紫色,像是别样的指甲花。

我不明白,夫人身体那么弱,生长女的时候已经要了她半条命,为什么还要拼命去再生一个。

后来我想通了,那是爱。生孩子,是一个封建社会妇女爱自己丈夫的唯一表达,是她的无声的告白。

在我记忆里,龙焠从来没有说过“爱”。他自生至死都是一个不善表达的男人。夫人死那天,他哭了,后来再没续娶过。尽管有很多人向他提亲。他始终沉在丧妻的哀痛中。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辈子。爱是不能瞎说的。有些话,说出来和没说出来差不多,比如说爱。这句话是我前世不知在哪里看来的。

但是说出来总比没说出来好得多。

“十郎!”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你爱我吗?”

“爱,小姐。”我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那就不要辜负我。”

“嗯。”

长女跟夫人长得很像,整天跟屁虫似地跟在我身后,特别粘我。我练武时,她跟着;我做任务时,她跟着。她就剩下没跟我进被窝了。

“我喜欢你。”她七岁时便对我说。

“我爱你。”十三岁在军营中,她深情缓缓地说。

“十郎!我等你!”她站在庭院门口,朝我放声大喊。我没回头。那是最后一次,我亲耳听见她的声音。

“想起来了?”龙泽拍了拍我的肩,“想起来就好。”

“为什么?我不是喝了孟婆汤吗?”我抱住头,感觉脸上挂满冰——泪太多,夜太冷,冻住了。

“人是不可能忘记一些东西的。那些在刻在骨子里,印在灵魂里的东西,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孟婆汤,不过是世人自己妄想出来的解药罢了。”

我中了毒,却没有解药。

“你早就知道的,对吧?是不是你让我忘的?10086?”

“对,我动用了权限封印了你的记忆。我这么做是为您好。”

“我才不管为不为我好!她叫什么?告诉我!现在告诉我!”

“龙梅。”

……

“你怎么当起说书先生的?”我把一叠信丢入火堆,火焰“砰”地高涨起来。

“在小时候,你给我们讲故事,”龙泽又抱来有一堆纸,“《西游》、《水浒》、《三国》、金庸……我很喜欢。从那时起,我就想做个讲故事的人。一碗茶,一张嘴,说完要钱,再去买酒,多好的生活。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对了,这是最后一堆。全是姐姐给你写的。”

“按你的说法,子须镇其实不曾存在,对吧?你早就死了。现在的你不过是一缕残念。”我翻看了几封,然后把它们丢尽火里。

“确实如此。子须镇只是我心灵的一个投射,存在至今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镇民们知道吗?”

“不知道。他们从没考虑过。几年前有个姑娘找过我,让我编一个复仇的故事,讲给镇上的人听。那里面提到一个人。‘空山上的男子’。是你,对吧?”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