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苍术城附邑控鹤坊,折往东南五十余里就是庸那迦国北境之城洛坤府。
头戴樽形铁盔、全身覆甲的骑士,手持长柄钉头锤缓步走在路边,他的坐骑因为连日长途奔袭在帝国境内暴毙。
中午时分,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酒馆,向前走了一段,又倏然停住了脚步,之前人马川流的驰道上现在寂然无声,铁盔目孔里是一双浅绿色充满警惕的眼睛。
酒馆里空无一人,外面布棚下坐着三个人。
一个身形瘦小、尚未留须的道士,穿着一件旧玄色斜领道衣,头戴方山棕笠,鹤骨龙筋,目光奕奕,面前方桌上既无酒食,也无行李,只是空坐着用指节轻叩桌面。
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对男女。男的面戴白色猫脸面具,女的披着一件藕紫色对襟短衣,少女不经意地向骑士这边扫了一眼。
骑士并没在意,他在意的是那匹停在驰道上的黑色阿博特战马,和地上那个形如死神的影子。
“喂,”战马上满背黑色骷髅纹身的男人,冲着面具男扬了扬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巨大镰刀,“维克多就在附近了,如果害怕的话就跟上我,百地家的小子。”
“塞利斯廷,你……没有必要把你前面的人都杀了吧!”少女两眼紧闭,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润湿了她有些发白的嘴唇。
“要叫大人,无名之辈,”筋肉虬结的手臂猛然一横,闪着冷光的镰刃指向了她,“而且,你不是好好的——在冒犯我吗?”
弦月般的镰锋有意割划着少女的金发。
铿地一声,一支苦无格挡在愈发嚣张的镰刀前,“你刚才怎么没有阻止,忍者,”战马上一直背对着他们的男人回过了脸。
骑士看到蓬乱金发下那张傲慢的脸,嘴角挑衅似地谑笑了一下,了无生趣的眼神中是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因为阁下的出手真的很快。”
声音极清亮,如闻钟罄,巨型镰刀瞬间冲过苦无,从少女耳侧凌厉划过,如黑色之鹞俯冲那名出声者。
道士还在旁若无人地轻叩桌面。
在镰锋尖啸着低掠过木桌时,他的指节恰好击中弧形寒刃。
镰势丝毫没有减弱,道士叩桌的频率也没有增加,但那把还痼结着暗红血痂的邪恶武器此时如乐器般不断发出清脆鸣响。
那个男人灰暗眼睛中出现一丝生机——
遍身黑色的骷髅纹身犹如从沉睡中被唤醒,空洞齿缝中喷吐着黑色的焰息在皮肤上游动起来,黑焰在手臂上攒簇着,顺着镰身向下萦绕。
“客官还要点些什么?”
从一直没有动静的驿馆里出现一个哈着腰、笑容可掬的臃肿男人,像是老板又似伙计,白胖酒窝的手中**着一块油腻抹布。
此人脚底麻利,一边半蹲着擦拭桌脚梅花般点点血迹,一边仰着脸殷勤的望着战马背上的男人。
在他的脚下是横七竖八拽行尸体留下的拉拖痕迹。
周身黑色焰息消失了,骷髅纹身静止不动,塞利斯廷唰地收回巨镰,随手扛在肩上,打马而去,“你叫什么名字——异教徒。”
没有回音。
马蹄声也没有停止。
酒馆老板抬起头时,周围已空无一人,此时布棚哧啦连着被削断的竹竿塌垮下来,老板慌忙又缩回脑袋。
庸那迦国境内驰道环山连崖,两侧娑婆树高插霄汉,林间霏霏霭霭,有如烟雾缭绕,光怪陆离。
坐骑畏葸不前,塞利斯廷不耐烦地跳下来,扛着巨镰大步穿林而过。
仅能一人通过的小路上,漂悬着三件灰色镶边的斗篷,暗紫色底纹——是邪恶之眼。
“哈哈哈,马恩也来了,”塞利斯廷笑道,他的武器随着几声假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不出预料,斗篷被斩为两段,空荡荡飘落在地上,里面被囚禁的灵魂已经消散不见。
“马恩的侍僧竟然也出现在此地,”塞利斯廷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脸上露出了冷笑。
林内忽响起了凄厉的笑声,笑声忽远忽近。
“好久不见啊,塞利斯廷!”是酒鬼粗哑的嗓子。
塞利斯廷把目光投向远处的藤状灌木,它们在浓黑的暗影中微微闪烁。
他沿着其中一处晃动来回看,试图把来人的踪迹全部记住。他认为他看见一顶双角帽和反光的佩剑,眨着眨着光点熄灭了,但是他仍不能确定。
浓烈的酒精味道麻痹了他的鼻子,塞利斯廷忽然闻到一种腥臭,一种活物的腐烂腥臭。
脚下突然一隆,一只颌部极粗大、獠牙交错的食尸鬼从地下扑咬向他的小腿。
空洞眼腔里流出的涎液连同棕黄色皮毛下的腐水,一起向塞利斯廷的身上冲甩来。塞利斯廷立刻挥动了手上的巨镰。
“啪”地一声,巨镰重重地斩击在那只食尸鬼暴露在外的头骨上,那张脸,如人脸般咧起了嘴角,撕裂口腔里密集的利齿向他的腿骨狠狠咬去。
“该死的拉旁第蠢物,”塞利斯廷一跃而起,黑焰暴燃,皮肤上无数大小骷髅都用空洞的眼孔注视着四周。
食尸鬼也消失了,脚尖即将触及地面时,那张挟裹着泥土的血盆大口再度从地下疾窜而出。
“邪神唾弃你的灵魂……”
巨镰如死神舞动,沉重地凶刃虚化为可怖的暗影,朝食尸鬼砍去。仅仅毫厘之差,酒鬼沙哑的声音再度传来,“何必这么认真呢,我可爱的老朋友。”
食尸鬼倏地拱入地下。
“喂喂,巴巴里海盗,”塞利斯廷无奈地挠了挠金发,扛起他的武器,“你的亡灵船终于沉了吗?竟然跑到了这里。”
“哈哈,我只是在等一艘驳船的补给。我在拉旁第岛找到的这只小狗还不错吧!”
“只有你会把这种东西养在船上。”
“这可不像是从塞利斯廷嘴里说出的,哈哈哈哈,”酒鬼笑声忽起,头戴双角帽的黑影也不见了。
三件破碎的斗篷还在散发幽绿色的气息。
“马恩的侍僧,”伊之介回想起勒兰冈修道院外永远垂手站在阴影里的三个斗篷人。
“他们是来找维克多的?”
“或者是雅各布的Ames试剂。”
“洛坤府的府长蒲拉摩耶也是个残暴的人。”
“你说狐男可能在这里,维克多也在的话,正合我意。”萨凯蒂轻拽了下伊之介的衣角,她感受到伊之介正被汹涌而来的情感淹没。
“别忘了奥古斯丁教团的那两个地狱布道者,他们更为阴险。”
“谁也无法逃脱忍者的天诛。”
继续前行的塞利斯廷,不断发出厌烦的叹息,直到他死鱼般黯淡的眼睛在密林里发现一座尖角高耸的金色佛塔。
塔座四角各有白色小塔,四围镂刻着花楞梵字,塔缝中汩汩流泻灵光,慑人心魄。
“可怜的傻瓜们!”
啪的一声,白塔塔身被塞利斯廷砸裂出几条裂缝,石屑四处飞散。
从缝隙中看到里面是一枚橄榄核大小的镀金小人,从塔顶系悬下来,摇摇不定,“哦?”塞利斯廷好奇地望过去,芒光中面目不清,低头凑近一点——
是一具镀金婴尸。
“该死!”塞利斯廷死鱼眼睛里透着一丝厌恶,扭头走到一旁,他没有收拾尸体的习惯。
转身刹那,缩蜷在一起的身体抽搐了下,婴尸飞蝗般扑射而出,塞利斯廷脖子上猛有一种被剑贯刺的感觉,连忙用手捂住。
“已经太迟了,”声音枯槁,如同其人。
大佛塔后蹒跚走出一个身裹红色宽布的乱髭老僧。此人形体羸瘠,手拄长杖,两眼深陷,骨节相跓,如同久病未愈。
他的目光盯着塞利斯廷被汩汩而出的鲜血覆盖的身体,手指重复盘摩着檀木佛珠,一直在重复。
诡异婴尸细如铁丝的手指在颈部肌肉里肆意划抓,皮肤剧烈鼓突起伏。
斜角肌、颈长肌、左右两侧的颈动脉都被利刃般齐整割开,塞利斯廷七窍迸血,跪倒在地,头颅无力地倚垂在巨镰之身上。
“在地狱里忏悔吧!”
婴尸水银般沉坠而下,它在蚕食内脏,它在增长,它的脚紧抵在胸骨上,胸腔无法承容开始咔嚓断裂,肋骨戳破满布骷髅纹身的皮肤,倒刺一样翻折在外,塞利斯廷伏倒在地面。
疼痛、窒息、死亡。
久违的惨败之象,让塞利斯廷眼中出现疯狂的芒光,他的嘴角开始上扬、上扬,成为夸张的狂笑,喉管里不停喷吐着鲜血,失去控制的四肢一动不动,只有金发下的头颅挣扎着嘶叫:“地、狱吗——地、狱吗——吾、之家——乡!”
“是吗?”沉重地锡杖砸在塞利斯廷的脸上,颧骨立刻凹陷了下去。
“是吗?”沉重地锡杖砸在塞利斯廷的鼻子上,一只绣满黑色骷髅的手牢牢抓住了锡杖,慢慢爬起身来,空洞的腹腔、残碎的神经似乎并不影响他的动作。
金发下的脸上是疯狂至极的狞笑。
老僧没有动。
躬身的塞利斯廷探手从胸骨下拖拽出一个血淋淋的肉团,正要蓄劲捏碎,老僧乱髭之下念动经诀,血团倏地化成两股黑色液体喷溅在两侧密林之中。
血手猛扼住老僧咽喉,单手高高举起。
周身熊熊黑焰之后,出现一个数倍于金色佛塔的巨大暗影——暗影中一具骷髅身披黑色金纹斗篷,它的手高扬着,骷髅手中的巨镰正在吞吐翻卷的火焰中蔓伸形成。
老僧在焰息中消失了,他迟滞地从大佛塔后蹒跚走出,与此同时,两边密林中也走出两道人影。
塞利斯廷瞳孔收缩,冷冷道:“庸那迦的巫师。”
黑发短须,环缠阴牌,赤足而立,涂布黑色膏油的面孔,雕像一样沉静,棕紫色复眼如昆虫般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们以奇特的手势引导法力之线缠裹巨大暗影中的骷髅,同样作出挥镰之势的塞利斯廷也戛然僵固在原地,时间如停止一般,草木不动。
“熟悉的场景,塞利斯廷。”老僧蹒跚走下台阶,乱髭之下并不是庸那迦人的面容,浑浊眼球依稀可见往昔的冰蓝色。
“今天是狂欢节吗?”
塞利斯廷的嘴突然笑了,几根法力之线由于过度受力绷断,他可以艰难地迈步向老僧逼近,“每个人都说认识我,不过——我怎会记得你的名字。”
“我也忘记了,但赫斐宫之人的灵魂一直在提醒我,”老僧的声音,静如止水。
“哈哈,你是那个逃脱的家伙——伊万幼子的奥术老师。”
“二十多年了,成为僧人以来,竟然时刻都有复仇的念头,现在该与你做个了结了……”老僧好像在对塞利斯廷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为了对付我,做到这种地步吗?”
“从你踏入万佛之国,你就失败了。”
“那又怎么样,”塞利斯廷大笑道:“可惜你杀不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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