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物是人非

兴农科研所家属大院。

小小的贺知尘站在家门口，手里捧着的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珍品盒。珍品盒中装的是两根二十年参龄的红参，在这个人们刚刚开始过上好生活的时代里，这两株珍贵红参无疑体现出了病人身份的特殊。

换上鞋子的爸爸妈妈终于腾出手来接过了贺知尘手中的珍品盒，小心翼翼的拿在手里。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这两株红参对于那个躺在病床上名叫“可儿”的小女孩能不能起到恢复的功效，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已经是他们花了很大的代价尽力求来的了。

为此，一向以知识分子自居，有着清高读书人气质的贺爸居然破天荒的第一次在公事上主动给人开绿灯，只为了能让那挚友的女儿、和自己儿子从小顶下娃娃亲的可儿补补身子，安全顺利地挺过医院的治疗。

贺妈提上准备好的水果，看着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贺知尘，催促道：“快点啊，今天是要去医院看可儿，你怎么埋着个头像是个胡萝卜似的？”

“……”

贺知尘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只是心中又是生气又是委屈，显然是对那个在病床上生病了的小女孩还有些不满。

其实他们两个闹变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已经整整一个多星期。在这一个多星期里面，原本每天都要一起去玩的两个小朋友像是成了小冤家一般，不仅不会主动串门，甚至连不小心见面都要躲着走。

还在好奇的双方父母都疑惑不已，问清楚了缘由之后却纷纷哈哈大笑。

原来贺知尘和可儿闹变扭的原因很简单，贺知尘想要可儿叫自己哥哥，而可儿只愿意叫他名字，不愿意叫他哥哥。两个小孩子的矛盾就这样产生了，谁也不理谁，谁也不原谅谁。

“居然因为这些事情生气，毕竟是小孩子嘛。”无论是贺爸贺妈还是可儿的父母，对这件事都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小孩子天性好奇，玩心又大，根本没有隔夜仇，这种事情放着放着，兄妹两个很快就能和好如初了。

不过可能他们没有想到，过了一个星期了，两个人依然是冷战着，谁也不理谁。就连双方父母都开始感觉到无奈了：“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倔，这算什么事嘛……”

但是没等两个好朋友和好，就传来了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可儿在医院检查出了白血病，已经在医院住院接受治疗了。

得知这一消息，贺爸贺妈连忙准备滋补药品，准备上门看望。然而，贺知尘却依然是低着头生闷气，似乎没有一点儿心急的样子。

“小尘，你快一点啊。”贺妈忍不住说道：“这么多天过去了，你怎么还和可儿生气呢？”

“我不想去。”贺知尘低着头，便没有再说话。

“什么不想去？”贺妈有些急了：“你看看你，有点像哥哥的样子吗？平时也不让着点可儿，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有点像当哥哥的样子吗？难怪可儿不肯叫你哥哥，你这为人处世怎么还比不上一个小女孩子呢？”

贺知尘：“……”

贺妈唠叨了好几句，贺知尘依然是无动于衷，似乎是赌气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似的。

贺爸忍不住了，出声说道：“算了算了，咱们先过去吧，孩子早晚会想通的。”

贺妈瞪了他一眼，语气有些着急：“什么叫算了，可儿现在是白血病呢，你知道白血病有多严重吗？要是……要是有个万一的，这……这……”

“行了，我们今天不就是为了去医院配型吗？还是早点去吧，要是能配上，哪怕是早一分钟让可儿她们知道这个好消息，也比在这和小尘再说上几句强啊。”

贺妈用手指着贺知尘，说道：“那小尘他……”

“不去就不去吧，小孩子生气嘛很正常的。要是他能验上，我们两个不也能验上？”

在贺妈不满的唠叨声中和贺爸的催促声中，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出了家门，只剩着贺知尘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地上凌乱的拖鞋发呆，似乎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有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东西。

…………………………………………

中心医院血液科的病房。

暖暖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窗户，照射在病床上。也不知道是因为阳光太明媚还是病情太严重，可儿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厚重的苍白，就像是水平不行的化妆师拿着粉白的沫在她脸上随意扑打了几下，看起来很是草率。

虽然如此，但是可儿今天的状态却是非常不错。前几天还忍不住在床上哭着说全身都好痛的小女孩儿今天居然破天荒的早早醒来，并说自己想要吃一个苹果。

见到了自己女儿脸上久违的温暖笑容，可儿妈妈连忙用小刀帮着她切了一个苹果，用牙签一小块一小块的喂给可儿。

要不是可儿脸上满是疲惫，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虚弱，可儿妈妈几乎以为她的病都快好了。

“妈妈，贺知尘……有来过吗？”可儿用着她那虚弱的声音小声问着，眼神中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她的大眼睛中夹杂着一丝委屈，似乎是担心自己又听到了不愿意听到的信息。

“他……来过，不过那个时候你睡着了，我没让他叫醒你。”可儿妈妈对着女儿期许的眼神，偷偷编了个谎话，说道：“小尘说让你快点好起来，以后可以陪他一起玩。”

可儿似乎是松了一大口气，问道：“贺知尘他真的来了啊？”

“嗯，他这么晚才来，妈妈都忍不住说他了呢。”

“别说他了。”可儿的语气平缓下来了，有些难过地说道：“妈妈，下次贺知尘来的时候你叫醒我好吗？我……我想和他道歉，我想和他说，我愿意叫他哥哥了，我之前叫他名字是很不礼貌地，可儿做错了事情，就应该道歉。”

“好，好，妈妈会帮你转告的。”可儿妈妈用着慈爱的眼神看着可儿，心里却是无比的苦涩和难过。

在这个医疗条件没有这么发达的年代，得了白血病，一旦找不到配型成功的人，又没有别的办法的话，其实就是宣告了一个人的死亡。和电视、电影里演的不一样，现实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合适的捐献者，甚至有的连配对都配不上，例如可儿。

“好了，吃了苹果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妈妈和爸爸有点事情要说一下。”

“嗯。”可儿很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可儿妈妈安顿好可儿，把可儿爸爸拉出病房，关上了房门，泪水扑簌一下就掉了下来，哽咽着说道：“医生之前说可儿也没几天了，之前她一直都是不想吃东西，也很难说话，今天……今天却突然想吃苹果，我怕……我怕这是……”

“回光返照”那四个字最终没从嘴里说出来，但是这四个字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牢牢地压在他们两个人的心头，压抑地他们没有办法呼吸。

可儿爸爸顾不得医院不让抽烟的禁令了，他颤抖着点燃香烟，四周顿时烟雾缭绕，蠕动着嘴唇说道：“估计真的是没了，我……我……我去把老贺他们一家请来，这段时间可儿不是最想见小尘吗？上次小尘来医院验血都没肯来看可儿，这次要是再见不着，就怕以后是……再也没机会了。”

物是人非。

等着贺知尘捧着可儿亲手做的那个纸红花懵懵懂懂的站在病房外面的时候，病房里面已经是一片哭号声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像是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那阵哭声一下子揪了起来。这让他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贺妈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贺爸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进去吧。”

一推开门，那悲痛欲绝的哭声似乎更加清晰明显了，贺知尘跟着贺妈进去了，却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一个巨大的悲伤漩涡中，这么多人都在哭泣着、悲号着，原来大人也是会哭的。

贺爸在外面被医生叫住了，她的手上拿着的是贺知尘之前的验血的报告。

“贺先生，没想到在这能见到您，原本正要给您打电话让您过来取报告呢。这是您的儿子贺知尘的验血报告，只是小感冒，没有什么大问题。”

贺爸接过报告单，轻轻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医生听着病房里悲惨的恸哭声，有些难过的说道：“这个小姑娘真是可惜啊，原本是能找到血液配型的，只可惜太晚了。”

“能配型？是谁？”贺爸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语气都变了。

“这个……”医生小心翼翼地看了他手中那张贺知尘地报告，说道：“这段时间除了为病人的亲属朋友做匹配之外，我们也一直都有在留意医院里验血信息。可惜，这份检测来的太晚了，要是提前一个星期的话，可能病人就有救了。”

听了医生的话，贺爸整个人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一般，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可儿最终还是走了，连医院建议的“五小时急救”都被可儿爸爸妈妈拒绝了。昂贵的医药治疗费已经压垮了这个家庭，而就算五小时急救能短暂复苏病人的生机，也仅仅是苟延残喘几个小时罢了。

可儿的治疗的时机已经过了，即使现在找到合适的人选，全身换血一千遍一万遍也丝毫没有作用。

命运和可儿一家开了个玩笑。

其实对于贺知尘和可儿来说，从他们那次无理的吵架和赌气开始，可儿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好了，生与死那一线间隔，硬是被两位涉世未深的孩子清楚地划开了。

和呜咽抽泣的大人不同，这个年纪的贺知尘始终不能理解大人们为什么会哭得稀里哗啦的，就像是比自己死了还要难过。

死了，不就是死了吗？

病床上的可儿盖着一层白色的床单，没有声响，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贺知尘不懂事地掀开了蒙在可儿脸上地那块白纱布，看见自己以前那位总喜欢骂自己笨蛋笨蛋却经常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儿就这样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她脸上安详的表情让贺知尘都产生了错觉，就像是她睡得很甜，但只要贺知尘在她耳边轻轻呼唤几声，她就笑嘻嘻的从床上起来，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责怪他打搅自己睡觉。

但是任凭贺知尘眼中的期望变成失落，任凭病房里大家的哭声再多么悲恸，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可儿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哎呀——”在一声惊呼中，有人上前把贺知尘拉开，似乎是担心他打搅到了可儿的安眠。不过可儿的妈妈却是一边哭着一边说道：“没关系，放开小尘吧……你看，可儿走的时候还很痛苦，现在她的脸色，你看，多么平和。”

她哽咽着对贺知尘说：“小尘，可儿走之前……就有一桩心事未了，她……她想和你道歉，你原谅她好吗？阿姨求你，你原谅可儿好吗？”

在这个压抑地病房里，在大家的注视中，贺知尘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最后，贺爸贺妈还是把那件事情告诉了可儿的父母。告诉他们，如果当初这两个孩子没有闹变扭的话，可儿应该是有救的，如果不是贺知尘硬是要待在家里不肯去医院验血，可儿应该是有救的。

“都过去了，还说什么啊。”从可儿妈妈一下子好像苍老了很多的脸上找不出有一丝埋怨和不满，她的泪水在脸上冲刷了这么久的时间，像是永远干涸不了似的。

“命啊，这都是可儿的命啊。可儿自己没有这个福气，怨不得小尘，怨不得小尘……”

贺爸贺妈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可儿妈妈却哀求着说道：“这事就别告诉小尘了，我怕他惦记着一辈子，我们要带着可儿回江南去了，就别让孩子背上心理包袱了。”

“这……”

贺爸贺妈相互对视了一眼，只好无奈的点点头。

可儿走了，她们的一家也搬走了，隔壁那间空旷的屋子再也没有人搬进来住过。每当贺知尘无聊的时候走进这间经常来的屋子，扯着嗓子准备叫可儿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才猛然看见那些已经蒙上一层灰层的桌子椅子，挂上了蛛网的犄角旮旯，才想起那个系着双马尾嘻嘻笑着的那个可爱小妹妹，已经和他的生活再也没有交集了。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

就像是无忧的童年记忆突然中断了，就像是回忆的碎片突然少了最美好的几片。那个曾经和他手拉手说要和他结婚，说愿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分享给他，骂他笨蛋贺知尘在危险时候有紧紧抱着他，那个笑容甜美就像是下凡的小天使一般的那个小女孩，永远永远的，就只存在于贺知尘的过去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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