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小镇来了新老师(下)

城镇里起风了，风不算大，却带着冬天特有的狂野肃杀。咖啡馆临街的椅子上空无一人，玻璃窗内，有一个女孩在对我们挥手。隔着玻璃上的一层雾气，我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你认识她？”

“我还以为你对我们第一次约会印象很深呢。”米涅故作嗔怪地说，拉着我的胳膊走进了咖啡馆。

那个女孩自己占据了一张桌子，她站起来，热情地示意我们坐下，

她的确是那天在米迦勒墓园遇到的女老师，只不过摘下了那幅厚厚的眼镜，这让她至少年轻了十五岁。她头上严肃的发髻被拆散，头发洒脱俏皮地披洒在肩头。她也化了一点淡妆，匀净的椭圆脸蛋，清澈又黑白分明的眼睛，虽然没有米涅那样美丽动人，却清新得无拘无束。她现在不像老师了，更像是一个偷偷逃课出来约会的女学生。

“你好，将军大人。”她大方地对我伸出手。“米涅小姐应该对你说了吧，我就是她请来的老师。”

“老师？”

“啊，我本来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

“刚接到米涅小姐电话的时候，我也和您一样惊讶，惊讶到忘记问她是如何知道我的号码的。米涅姐用一句话打动了我。”女教师搅动面前的咖啡。“我们都是女人。”

“呵。”我笑了起来。“这倒没错，所有的战姬都是女孩子。”

“可是您想过没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她说。

“……”我一时语塞，我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这个问题太寻常了，寻常到没人会在意它。

侍者拿来菜单，适当的缓解了我的尴尬。

“想吃什么？”我问米涅，她顺手在菜单上指了几指。

“她当然不会在意。”米涅说。“我想所有的人类都不会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是权力，大到整个军队，小到一个家庭，权力是他们力量的根源，甚至不允许女性染指，你看，除了你们守护着各个地区的最高指挥官外，联合军里有一个直接掌握军队的女性高级军官吗？”

“没有，不过梅鲁小姐……”我把菜单还给侍者，毫无信心地回答她。

“梅鲁小姐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容器。人类把权力交给她，透过她来对同类施加影响，那些战姬小姐们也是一样，我们给了她们装甲和长剑，于是她们就要服从我们的命令。”女教师认真的说。

“哈哈。”我笑着说。“米涅请你来教她们造反吗？”

她也笑起来。“我可没这么大的胆子，还是让米涅小姐亲口告诉你更好。”

“你不在的时候，”米涅说，她看着我，眼里带着温存。“你在总部，留下我看家。每天晚上，我点起灯，然后检查工作，门窗，关上灯 ，一个人入睡。我想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在黑暗安静的房子里，锁好门，等着你回来。”

我有点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

“一个人很难入睡。”她说。“尤其是习惯了两个人之后。所以我会想很多事情。军队给了我们力量，又用纪律和制度把我们锁在房子里，如同我锁上门，除了军队给我们的武装外，我们一无所有。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到了那天，我们又能做什么？我们在这里学会的只是服从，只是‘我应该去做什么’，所以我想找一个了解外面社会的人，教给她们‘我想要做什么。’”

“您知道么，女人一直是被关在屋子里的，无论我们还是战姬。女人是男人的资源，宝藏和工具，也许这需要有人改变，让她们发现自己的力量，除了‘圣遗物’以外的力量。这是我来到这里后才发现的，这也让我下定了接受米涅小姐邀约的决心。”她甩了甩头发。

“我之前那样打扮，只是人们觉得‘老师应该那样’，我一定要规矩，严肃，正经。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是啊，走出去的女人往往就要让自己和别人都忘记自己的性别，这样才会‘和男人一样有力量’，可是，我们想让她们知道，并非‘女人像男人一样有力量’或者‘女人因男人而拥有力量’而是‘女人也有自己的力量’如同现在我比以前更美丽和快乐，我不再模仿男人，而是做回我自己。”

“可女人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我问她。

“这可是一个男人才会问的问题。”女教师笑起来，米涅也在笑。

“我不知道。”笑了一会，米涅说。“也许我们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隐晦的答案，在以往的记忆里，我在觉醒之前，是在海底苏醒的，在陆地升起前就存在的大海，孕育生命的大海……女性真正的力量，要靠自己发现和寻找，虽然它可能藏在比最深的海还要深的深渊里。”

“也许力量来自于。。相信。。。让女人们相信自己拥有不同于男人的力量。”女教师说。

“是呀。”米涅说。“相信自己，才会拥有真正的自由。”

“嘿，嘿。”我笑着打断她们。“我听起来都有点害怕了。万一有一天，米涅你想要追求自由而丢下我跑掉呢？”

“我想她不会，长官，这无关性别的原因，因为我能理解米涅小姐对你的感情，何况那天我更是亲耳听到您的话。”女教师说，“大部分有权力的男人，都认为自己就是主宰，其他都是他人。他主宰，他支配，他命令。也许正因为您是女性，您想要的，似乎是互相依存，平等和融合。”

“是的，我一直期待那一天。男人和女人，人类和战姬。都能凭借自己的心意自由做出选择。”

“那么，为将军小姐的美好愿望干杯。”她举起杯子，我和米涅点的饮料也恰到好处地被端了上来，于是我俩也举杯，杯子互相碰撞，声音清脆。

“而且，我想那些孩子们的确需要更多的教育，没有什么比无知的力量更危险。”女教师放下杯子，对我说。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呢？”我点点头，问她。

“大概是一整个寒假，学校开学了我就会回去。而且，这里有这么多女孩子，足够让我忘记孤独了。”她说，脸上露出一种凄恻的神情。“何况，这里还有我的一点回忆，有关家人的回忆。”

我的手抖了一下，米涅在桌子下轻轻掐了掐我的大腿，让我保持冷静。

“我的哥哥。”女教师并没有注意到我瞬间的失态，或者是她把这当成了难过。“曾经来过这里，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第二天，他就牺牲了。”

“我很抱歉。”

“我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早就习惯葬礼和离别了。她僵硬地笑了笑，一层浮动的薄泪让她的眼睛变得迷蒙。“那天他的话很奇怪，现在想想，他似乎预感到自己会牺牲，所以，他第一次那样对我谈起联合军，完全客观，似乎自己不再是其中的一员。”

他说再干净的屋子都会有灰尘。那些人……黑色的野心藏在雪白的制服下，圆形的高墙里，权力的争执，还有恐惧，恐惧变化。”

我苦笑了一下，调查员钢铸的面孔，钟摆一样的脚步在我眼前再次清晰起来。

“他怎么看呢？”

“他说……相信联合军就像大海，会自己清洁自己，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无数男人的奉献来为它导正方向。”她轻轻笑了笑。“他说的的确是男人。”

“虽然，在某些问题上我们的看法有分歧，但是不可否认，他是优秀的军人，也是一个好人。”我说。

“他说您也是如此。”

“啊。。。”我叹了口气，听到逝者对自己的评价，总是让人有微妙的感慨。

“他总是想让联合军变得洁净，但是一尘不染的洁净就是正义吗？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洁净？他说将军小姐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只是没有时间让他多想了。所以他最后对我说，他觉得您也许就是能导正联合军的人。而我，也想来看看，为我，也是为他。”

她一口气说完，脊背挺直，只是眼里已充满了泪水。米涅要的汤做好了，热腾腾的烟雾让她借机低头，从包包里拿出手绢。

“一起吃点吗？”米涅问她。

“我吃过了。”她应着。“啊，在两位约会的时候说这些事就已经很不对了，再说继续打扰这个二人世界，我的罪过就更大了。”她擦干眼泪，笑了笑，匆匆站起身，向我们道别。

“你啊，你怎么把这样人的带进这里了。”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窗外，我低声问米涅。“她知道她哥哥怎么死的吗？”

“知道，也不知道。”米涅说，用勺子优雅地喝着汤。“在她心里，她哥哥是确凿无疑的好人，你自然也是好人，好人是不会坑害好人的。”

“但这也太危险了。”我只得苦笑。

“放心，亲爱的司令官小姐。”米涅微笑。“我真的会毫无防备和调查就把危险放进门里吗？而且这也是为了你哦。”

“为了我？”

“是啊，联合军想让你做什么呢？做一个会走路的广告，自从白的那本书以后，人们越来越喜欢这样的广告。所以，这次就是‘联合军对军队关怀备至，提升文化素质，让军营生活多姿多彩。’”

“其实，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没人想起去做呢？”

“因为太简单了，所以没人想起做。就算做也是违心的，不会像你这么自然。”米涅微笑着说。“呐，这个我吃不了，切一半给你哦。”

现在是白昼渐短的季节，等我们走出咖啡馆时，太阳已然西落，把玫瑰色的光芒斜斜的铺洒在街道上。米涅拉着我，沿着通向海边灯塔的小路一直向上，山崖为我们挡着北风，黑暗从海面向山坡蔓延。

“这不是你买的。”米涅抚摸着围巾上的胸针，笑着对我说。“大概是你在总部的秘书小姐替你选的吧。”

“啊……这个……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尴尬。

“因为啊，我的爱人可没有这么好的品味，如果是你买，大概是一顶颜色不对的帽子，一条过时的围巾，我记得有一次你送我一个紫色的钱包，说是很流行的淡紫，可是看起来如同一张食物中毒的脸。”

米涅笑得花枝乱颤，胸针一跳一跳地闪着光，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温柔地看着我，带着一点嘲弄的调皮。

“虽然每次看到的时候我都想把他们退掉，虽然它们现在也都在我的柜子里吃灰尘，但是我还是挺喜欢那些的。”

天完全黑蒙蒙的了，掠过海的风在山上呼啸，不知名的鸟儿以钟鸣似的叫声相和。我拉着提子靠近我，为她拢了拢围巾。

“我们已经爬得很高了，还要再爬吗？”我轻轻问她。

“我们停不下。”米涅在朦胧的天光里回答。“只有在最高的地方，才能清楚看见星辰从大海中升起。”

我们互相扶持着，攀爬着，天色越来越暗，变得冰冷的空气在我的脸上浮动。我能听见米涅略略粗重的呼吸，这呼吸让我温暖，安定，我知道她一直在我身边。

等我们终于爬到山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山下的城镇和我的指挥中心都亮起了星星一样的灯光，如同被撒了一地的宝石，这灯火给了我宁静，给了我巨大的悲伤，同样也给了我希望。过了一会，我们的眼前突然一亮，灯塔银白澄澈的光也点起了，在我们头上缓慢地旋转，把光与影交替流泻在我俩身上。而在这光之外，远处的海洋，看起来只是一团迷蒙。

“你不在的时候，我就会自己来这里看海，看星。因为无论你离我多远，我们看见的大海，头上的天空，总是同一片。”米涅说，用软软的手触摸我的手背。“刚才她在的时候，我和你说的，不全是真心话。我们说女人不该被锁在房子里，但是。。。除非她自愿。像你说的，凭借自己的心意自由做出选择。愿意自己和神话里的龙守护宝藏一样守护自己的屋子，因为这是她的家。就算是只有一个人，不断叠好，打开你不再穿的衣服，她也会觉得温暖，因为我知道你终究会回来，回到这个。。”她又调皮的笑了笑。“你管这里叫什么呢。”

“家。”我说。

“回答正确。呐～要接吻么”米涅轻声说，风吹起了她的一缕发丝，她的眼睛和嘴唇出奇的红润动人。

“嗯～”我轻应了一声覆上她的嘴唇，喜悦和快乐胀满我的心，让它像一只气球一样越飘越高，这是我第一次体味到纯粹轻松的愉悦，因为我已经明了，无论我走了多远，不必回头，就知道总有个女孩，会在这里看着我离去，等着我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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