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银发红眼克莉丝（4）

被林汐称做“二进制读写器”的仪器上，一排排小灯不断冲我快活地眨着眼睛；如同电视一样的屏幕显示沉郁的绿色，两条扫描线不断的扫来扫去，她紧紧盯着那些互相追逐的电子信号，嘴里咕哝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娜娜双手抱在胸前，同样皱着眉头看着，时不时用短促的声音表达对对方的赞同或反对。

我突然觉得鹰的唠叨要好听多了，至少我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肿瘤？”鹰问。“我还能活几个小时？”

“不是肿瘤。”娜娜说。“确切一点说，是电脉冲，对你来说可以理解为电子在赛跑。”

“电子？是不是就是那些又绿又小的，看起来和干瘪的鹰嘴豆差不多？那些玩意能要我的命？”

娜娜转过头，对我笑笑，随即又把注意力转移在绿油油的屏幕上。

“我知道一千种对付女孩子的方法。”鹰说。“但是有4个，我对她们毫无办法。3个就在这里。我连我出了什么事都不清楚，只看见她俩用一副电视剧里‘我们已经尽力了‘的医生的表情看着什么电子。’”

“一个独立的安全存储区域，利用一条信道通向一个地方。”林汐突然说，吓了我们一跳。

“我们能破解开吗？”娜娜问。

“不可能，信道的加密级别非常高，我从没见过这样复杂的加密。”

“指向哪里？”

“不知道，我甚至没法找到它的终点，它使用了分布式隐藏，我们没法定位。唯一能确定的，并不是通向联合军。”林汐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赞赏的神情。

“那么，对我的小克莉丝有什么危害？”鹰插嘴问。

“不知道，但是它记录了你们一直以来的行动。我想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那个神秘的幕后老板要我和克莉丝的记录做什么？”

“不知道。”

“我对你们这么肝胆相照，而且不仅仅是停在字面意义上，你们却告诉我，什么都不知道？”鹰应该是着急了，我看见他身体里的指示灯开始和夏日的繁星一样不断闪烁。

“肝胆相照这个词用的不错，但是就算你急得烧了你的主处理器，对我们的现状也没有任何帮助。”娜娜说。“我们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你认为的联合军不会喜欢的记录，正在准备被传向一个神秘的地方，一秒不差的传送过去。”

下午的太阳斜斜照射在房间里，白色的实验室在黄色的光线下变得沉郁起来。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鹰说。“我们应该把克莉丝找来，我担心有人在她的装甲和身体甚至圣遗物里也埋了这见鬼的东西。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4小时后就会上传。”林汐说，她想了想，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但是终于再次开口。

“克莉丝的‘启示录’和身体都没事。每一个战姬和圣遗物在我这维护的时候我都会检查一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娜娜问她。

“呱，呱。”鹰大笑起来，指示灯闪得更厉害了。“难道邪恶的女博士也爱上了蟑螂头头？乳牛女人看来又多了一个情敌了。”

“如果你再不闭上鸟嘴。”林汐走到铁架子边，伏下身子，宽边眼镜和白大褂让她看起来像是我中学时严厉的班主任。“我就再加一点电压，让你后半辈子都说不出一个字。”

“呱。”鹰说。“你比她还讨厌。而且连胸脯都没有。”

“但是我觉得还是说清楚一点好。”她说，声音平稳沉静。“免得司令官大人或者其他人怀疑我。”

“我从没怀疑过你什么。”我看着林汐的眼睛说。尽管林汐拥有着娟秀的面容，她的脸看起来却是平平的，她看着人的表情和看着试管或者设计图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在制作出一件新的东西时，她的脸上才会有一丝热切，一丝喜悦，而至于成品，无论是一把新式的光剑，还是莉亚拜托她做的荧光棒，对她来说应该也没有任何区别。

“我不会辜负司令官大人的信任，虽然我做这些其实只是为了自己。”林汐说。“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不被打扰地思索，实验和创造的地方。司令官大人的这个小镇符合我的要求，至于联合军，权力，斗争，反叛，秘密，和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做这些只不过是不想失去这个可以让我把头埋在设计桌前的清净所在。”

“我明白。”我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司令官大人。”她说。“但是我觉得最好把克莉丝叫来。”

“别把小克莉丝卷进来。”鹰说。

“她得知道，如果你不想这段信息流出去，我的确有一个办法，只是……”林汐沉吟起来。

鹰身体里的指示灯突然全亮了起来，然后熄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鹰扭了扭脖子。“后果是什么？”

“你会成为和其他克莉丝鹰一样的鹰，只会指挥战斗。”

“陪着克莉丝？”

“嗯”

“那就行了。”

“等一下。”我说。“你们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低级格式化，按照你的设计，格式化五分钟后就会重启，再用娜娜的备份。”

“没错，娘们。机器就是这样方便，滴的一声，什么都没了。”

“可是，我想，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说。

“别想，朋友，你是个将军，这种事情就该让我们这些小人物来想。”鹰说。“我这么拼命就是想活下来，不但我要活下来，小克莉丝，你，乳牛女人，还有这里很多很多人都要继续活着。”

“那个信道通向的地方不一定会对我们造成危害。”我做着最后的努力。

“但是也没好处，司令官。相信我，相信机器的判断。”

“你不是机器。”

“那我是什么？”鹰问。

“你是条硬汉，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放心用背后对着的好朋友。”

鹰体内的指示灯又开始闪烁，它的尖嘴合拢，露出那个我熟悉的笑容。

“又是一个假话，但是让我更高兴。”

娜娜和林汐几乎同时背过身去，我们都瞥见娜娜眼角边有一滴晶莹的泪水。

“嘿，别哭，姑娘们。我又不是去死，不过是去睡个觉，就是睡的时间可能要长一点，醒来后大概有一段时间会忘记自己是谁。”鹰笑过后，又用焦黄的眼睛看着我。

“另外，既然我们是好朋友，那就给我个荒野式的告别。去那颗鬼树找克莉丝，别让她太担心我。”

“如果她一见到我就会掏出我的心呢？”

“不会。”鹰说。“她每天和你的副官小姐混在一起，就是那个挥舞着可怕武器的姑娘，她们也在观察站在那棵鬼树下的你。”

“你怎么知道？”

“要是你能和我一样从高处看事物，就会聪明很多。”鹰说。“好了，我现在要去睡觉了，我睡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睡，谁要叫醒我我就会非常生气。”他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

“临睡前问你个问题，娘们，我酷吗？”

“太酷了，简直比我还酷。”

克莉丝就在那棵树旁边，她静静地看着我，太阳已经偏西，穿过树叶的阳光把她颀长的影子投在地上，随着风摆动树梢的韵律轻轻颤抖。

“克莉丝。”我说。“你的鹰……”

“我知道，司令。我和他之间有一条专门的线路。”克莉丝说，和以前努力学习说话的样子不同，她的语速不快，但是甜美又流利。

“你，你学的真快。”我有点惊讶，更有点难过，自从那天晚上后，我都在不自觉地逃避克莉丝。

“这是我本来就拥有的。”克莉丝微微笑了笑。“我们一起走走，好吗。”

“可是鹰。”

“我想他不愿意看见我哭的样子。”克莉丝咬了咬嘴唇。“虽然他一直陪在我身边，为我战斗，无时无刻，无怨无悔，他说本来就是为了我才被制造出来的所以从来不要我道歉。”克莉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泪水冲进她的眼眶。她忍耐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她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所以不再说话，只是吞咽似的哽咽。

我轻轻拉了她一下，她就顺势倒进我的怀里，我的胳膊圈住她纤细的腰，她的头依在我的肩膀上。

“别哭，克莉丝。”我轻轻的说。克莉丝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突然，她张开小嘴，狠狠地咬在我的肩膀上。就算隔着衣服，我也能感觉到她牙齿的力度。

“对不起。”我茫然的道歉。“对不起。”克莉丝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声音，如同垂死的小兽，新的泪水不断的沿着眼角滚落，

哭了一会，她抬起头，被眼泪洗的亮晶晶的眸子看着我，我的肩头已经全湿透了，又热又痛。

“那天，其实是我不好。”她轻轻的说，又垂下眸子，看着沙地。

“别这么说。”我更加的心疼和愧疚。“那天的饺子，很好吃。”

“被我摔在了地上。”

“然后我捡了回来。”

她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她握紧我的手，一起**我的口袋里。太阳越沉越低，海边的灯一盏盏点亮，我们就沿着星星一样的灯，无声无息的走着。

“其实，我一直在骗你。”走到一处无人的海滩，克莉丝突然说。

“发卡？”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拼命的摇头，似乎要把那天所有凄惨的记忆一起甩出去。

“不是。”她鼓了鼓勇气。“我不是克莉丝，我是……我是加百列拉。”

如果不是娜娜事先提起过加百列拉失踪的记忆，我想我肯定会大吃一惊，如同被天边的霹雳击中。

“她的记忆，在你那里？”

“是的。”她像真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把眼睛看向别处。“我从有意识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同。”她笑了笑。“一个女孩，突然被发现自己在陌生的环境，周围是和自己一模一样外表的其他女孩，可是她心里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却一点不敢表露出来。”

我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克莉丝的小手。

“我的记忆告诉我，我必须来北海找到一个人，娶她为妻，与她共度一生。这就是我的命。我以前总以为自己会等到自己羽翼丰满，远远地飞走，可是慢慢的，我知道了，女孩子都是很容易认命的。”

她仰起脸，眼睛在逐渐拉起的夜幕中闪亮。

“我害怕了，我的勇气跑掉了，所以我认命了。我要假装自己和其他的克莉丝一样，寡言少语，冷漠骄傲。可是装的时间长了，装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她又低下头，轻轻地笑起来。

“我们是多么懂得礼貌，我们互称长官，先生，将军，小姐，女士。既然联合军把世界打造成华丽的假面舞会，我们只要学会按照乐曲和舞步起舞就行了，而我，早就被指定了一个舞伴。”

“克莉丝。”我说，猛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还可以叫你克莉丝吗？”

“只要您喜欢。”她说，声音低微，如同耳语。“我还是我，只是比以前多了一点东西。”

“鹰的事情，如果是以前的我，我会很难过，很害怕，可是现在，我有了勇气。米涅教会了我勇气。”

“米涅教给你的？”我着实又吃了一惊。

“是啊，米涅是第一个理解我的。”

“我也理解。”我说。我何尝不是这样，尽管周围是人群，欢呼和掌声，胸前是闪闪发光的绶带，可是我仍然感到寂寞。那么米涅呢，她是不是也一样。

“她说她自己也经常丧失勇气，她也曾经自己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品味着寂寞和悲伤。直到您出现，她才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哪怕是一点点。”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克莉丝说。

“我也对不起米涅。”

“她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克莉丝说，语调很奇怪，一半是温柔，一半是痛苦。“她和我经常一起看见您站在那棵树下，然后她就会转过身，跑到没人的地方哭上一会，我呢，就自己站在窗边哭泣。”

“我本来以为我很幸运，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终于遇到了你，我很开心，但是，你已经有了真正重要的人。” 克莉丝冲我悲怆地笑了笑。 “米涅说，时代给你的礼物，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都要鼓起勇气面对它，打开它。所以，我开始真正的面对自己。我不是加百列拉，不是克莉丝，我只是我自己，我的经历让我成为自己。”

我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再次抱住她。克莉丝顺从的让我吻着她的眼睛，吻着她挺直小巧的鼻子，最后落在她的嘴唇上。克莉丝近乎昏沉无力地靠在我的臂弯里。

“对不起，司令，我想我很快会离开这里，继续寻找真正的自己。”她说，眼眸半闭。“但是您不用担心，我会和娜娜一起。她刚才用鹰的线路告诉我，她会安排妥当，过一段时间就假装我在战斗中死亡。我也有很多要和娜娜学，小山坡上，她和你一起笑，一起…………无惧”她说不下去了，泪水再次流满面颊。

“然后重生为新的克莉丝，这是我和克莉丝之间的小秘密。”我用手指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那么，”她勉强笑了，脸上带着祈求的神情。“偶尔，我是说偶尔，你会顺着海流去找我吗？”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一直坠落到远处码头的灯塔那边，海边的灯塔正点得通明，看起来像星星落在了塔尖上。

“你看，克莉丝。”我用手指划出流星坠落的弧线。“如果我去找你，我就从那里出发；如果暂时没去，我就在那里。”

“我相信。如果可能，我想一直做饺子给你吃。”

一支暗色的利箭刺破了苍茫大海上的灰色天光，克莉丝脱出我的怀抱，笔直地站在海滩上，斜斜轻盈地举起一只手臂，那利箭猛然转折，然后落在克莉丝的胳膊上。鹰用尖嘴轻敲着她的肌肤。像是臣民对他的女王致敬。

我没对鹰说什么，因为我答应给他一个荒野式的道别，不需要眼泪，不需要拥抱，甚至不需要挥手说再见。

克莉丝带着鹰一起去林汐的实验室了，我知道她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不想一起去，因为我害怕再见到克莉丝飘忽的笑容，更怕见到鹰变得迟滞的黄色眼睛。所以我只能走回那棵树下。

树下有一个女孩，漂亮的睡着的女孩。她粉色的头发上扣着一副大大的耳机，轻柔的白色裙子花瓣一样在深色的天幕下绽放。

“喂……姑娘……”我快步走过去，掀开她一边耳朵上的耳机。

“你是谁？算了，愿意是谁是谁吧。”她睁开眼睛，如同火焰一样纯净晶莹的红色眼睛。“有事可以找别人，我最怕麻烦了。”

“请问，怎么能回去军区的指挥中心？”

“去那种麻烦的地方做什么啊。你不会是司令官吧。”

“我是，可惜今天忘记带证件了。”

“这种搭讪方式过时了啊。”她叹了气。“米涅向您报道，司~令。”

“今天没有要我拿的包包吗？”我问她。

“今天我也不会再迷路了。”她微微笑着回答，眼睛弯成好看的弧线。

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很快，我们变成了肩并肩。我试探着伸出手去，她略略缩了一下身子，然后就任凭我抱住她温暖细软的腰肢。

“还生气吗，米涅。”我小声问她。

“不生气了。你要谢谢加百列拉。”她说。“我教会了她一些东西，自己也明白了一些东西。”

“勇气？”

“礼物。”米涅说。“我想了想，你呢，也是这个时代给我的礼物，若是没有这样的时代，也许我们不会相遇。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想，只有足够勇敢，或者彻底绝望，才会想到重新开始。我们是哪一种呢？”

“我想是第一种吧。”我说。“如果是绝望，你也不会在这里等我。”

“也许吧。”她微笑着。“这个糟糕的时代如同席卷而来，不可抗拒的烈火，但我相信，总有些会被烧成焦炭，有些会被炼成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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