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兄弟,借个火呗。”
极乐撅着屁股努力了半天也没生起火,原来都烧起来了,极乐想让它更大些,就捏了个助火的法诀,结果因为学艺不精,唤出团乌云,淅淅沥沥的小雨连他一起浇了个透。
“喂,笑屁笑,有这么好笑吗?”
极乐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某条神经兮兮的黑龙。在他光着屁股下河摸鱼的时候,一条躺在河滩上晒月亮的黑龙认真观摩了他摸鱼的全过程,然后,它气定神闲地游到极乐身边,要求蹭吃蹭喝。
你的脸呢?
实话说当时极乐被吓得裤子都掉了,但他佯装镇定,倒地装死。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极乐想,现在他对着火堆,火焰在跳跃,极乐总认为火里有着浑身燃烧的妖精,它们在火中舞蹈,他就想也跳进去,浑身燃烧,但他知道火里的妖精并不友好,所以他选择在深沉的凝望中思考人生。
“不就是抢了你几条烤鱼吗?你看火还是我帮你生的,你就当是感谢我,没必要这么生气吧?”某个不着调的货色安慰他。
“我没生气,你也没生火,你只是一口龙息过去,生了许多妖精。”
“妖精?我和它们不是一个品种的。”
极乐捂脸:“你的脑子能用来思考吗?”
“不能。”黑龙还摇摇头,“过去我也喜欢思考,可越思考我就越质疑,从天地初生时我就开始质疑,结果这世上很多事是没有解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那时的我去质疑,还有你。嘿!都是些小孩。”黑龙硕大的龙眸闪过思索的光,“等你长大了就会把那些疑问通通销隐,我的理论就是你再想起来的时候就是你快死的时候,像我就只记得,当一天有一条黑龙在天上呼唤我,我就要挣断索链扶摇而上,谁都不能阻挡我,谁挡我我就要咬死谁!”
“真孤独啊,妈的你是个哲人,不,哲龙。”
“哲龙?”黑龙摇晃着龙角上的铁链——是一根很长的铁链,尽头伸进湖底,仿佛它的长度没有穷尽,但极乐知道它终究有个尽头,像他在春天里放飞风鸢,飞得再高也有根线在自己手里。他在最后松开了线,挥手卷起狂劲的朔风,风鸢在高空振翅飞翔,他就在下面追赶。
飞吧!飞吧!他说,飞到天外的天去!
然后风鸢折断了羽翼,直挺挺地摔落下来,极乐抱住风鸢,心说,它,也不自由。
“你才是哲龙,你们全家都是哲龙。”
“我不是哲龙,是哲人。”极乐讲我们现在的对话反应出我俩的心理年龄都不超过六岁,“也不算是哲人。我是侠客,侠客你知道吗?侠客就是英雄,他们除暴安良,杀虎伏龙,当然龙不是你这种龙,他们杀的是鳄鱼,一种吃牛羊的水怪。”
极乐将一株狗尾巴草藏在衣袍的衬里,走到黑龙面前。
“唰!”极乐嘴里直呼呼,狗尾巴草拔了出来,指着黑龙的鼻头,但草上的毛都没了。
“你把自己刺死了。”黑龙神补刀。
极乐黑着脸说:“这叫出鞘,我藏住短剑,在经过你的时候,一剑把你刺死。”
“啊!我死了。”黑龙很配合,口吐白沫。
“但你演得好假。”
“那不演了,”黑龙喷出满口白沫,说:“不过你讲得那个侠客,真猥琐,不过猥琐是一种美德,我喜欢。”
“怎么会是猥琐。这是计谋、智慧。”极乐挥舞手中没毛的狗尾巴草,画出几个蹩脚的圆。
“看我一剑破万法!”
“还是猥琐。”黑龙仿佛在回忆,“当我飞上天空之时,风在我身下汇集,那时在我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渺小,而我,对着世界发出无比愤怒的咆哮。我想,我总要把这个世界化为一片泽国,又或者一口吐息,把世界燃成万里赤地!”
“你怎么总想着报复社会。”
黑龙被问住了。
“为什么总想着报复社会?”它自问自答:“可能我们都是愤怒的小孩。”
黑龙深吸口气,腹腔鼓起,随后炙热的龙息伴着激昂的龙吟冲天而起,极乐捂住了耳朵,半个夜空都镀上了灿金,他微闭双眼远眺过去,震耳的龙吟声中,星月无光。
雄踞在他身旁的黑龙缓缓缩回脖子,它刚岔气了,黑龙颓废地趴回自己的角落,说:“这次本来要生好多妖精,可惜难产了。”
“听起来真让人难过。”极乐笑起来有些大喘气。
黑龙说道:“可现在难过的小孩饿了。”
“难过的小孩饿了。”黑龙又一次强调。
它甩动龙尾把极乐丢了出去,极乐在高空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砸进湖里,他扑腾了几下,一露出水面就破口大骂。
“我去,你个天杀的破小孩!”
可极乐骂不下去了。
他总以为这是条没心没肺的龙,没心没肺的龙怎么会难过?
黑龙独自守着篝火,极乐看见它眼眶里大颗的浊泪,此刻他如此真切地感知到它的悲伤,他才明白原来没有人是没心没肺的,只是平时藏得太深,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别人。
原来他才是愤怒的破小孩。有一天愤怒的小孩遇见了难过的小孩,他抓住铁链,愤怒的小孩说,待我成了王,带上最快的利斧,我要斩断这铁链,我给你自由!
难过的小孩说,我为什么要自由呢?
因为只有自由了你才能不难过,我也会不再愤怒。愤怒的小孩又说道,你可以去找你的小娘皮,那条龙,这是我许你的!
极乐画了个很大的饼,但其实很可能是口惠而实不至,要我说,极乐如果能把事情看开些,他也不会忘了佛,堕了魔。
他终究是会去应他们的诡测,成为真正的修罗。
比如,在黑龙死去时,他可以这样想,如果今天它不死,待自己真成了王,他不可能如约带上利斧,他又会背叛自己的誓言,会纠结,会活成一个很拧巴的人。况且死去的龙也不会难过,它终于还是不难过了。
可他,不是我这种可以理性判断的旁观者,他是个会愤怒的小孩。
“当一天有一条黑龙在天上呼唤我,我就要振断索链扶摇而上,那时风在我的身下汇聚,我要把这个世界化为一片泽国,又或者一口吐息,将世界燃成万里赤地!”极乐在火中,浑身燃烧,他成了浑身燃烧的妖精!
在那一日太阳也是黑的,此起彼伏的龙吼里雨水逆着天空流淌,它凌跃腾霄,歆享这短暂的自由,两头巨龙穿行在云间,各成了矫健的龙形。
帝释天大笑着掷出黄金杵,引来雷与火交织成网,极乐在吹折腰杆的枯草上站住,他认识到这个男人的强大,帝释天当初为了他姐姐与他父亲打了百年,百年来两人无胜无负,靠的就是这一手神术束缚了他父亲的巨力。
“世人总是不能铭记过去,能让他们记住得唯有永恒的铁与血。”雄狮一样的男人扛起磨盘大的巨钺,他是阿修罗族的王,赤 裸上身的雄伟肌肉群彰示出他非比寻常的伟力。
现在他与他最爱的孩子站在一起,他问极乐:“你是在等待吗?”
极乐环视将自己与父亲围绕起来的族人,好像要行什么分封礼。极乐想,接下来他要单膝跪下,他父亲会拿起剑在他肩膀连拍三下…这是个错觉!
极乐警告自己,但他还是想要跪下,极乐抓紧手心里的石头,站得像根笔直的葱。
旧的王和新的王,旧的王举起新的王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
“可以举起它吗?”狮子样的男人尽可能温柔地问。
极乐摇头,他不看那柄巨钺,因为他不想松开手心的石头。
“你可以的,我先示范给你看。”男人反曲身子,腰绷成一把强弓,拉成满月的弓!这样的弓射出的该是铁质的箭矢,而他,射出的是沉重的巨斧,足以屠神的战斧!
天被劈开一条缝隙,金红的阳光,不!是那个男人宛若霞光的神力,金红色的神力弥散,男人踏着虚空,他散发如狮,狂吼着挥出一斧。男人像天地间那个曾经一斧开天的巨神,都是该被赞颂的英雄,而英雄,都是要屠龙的。
我在等待什么?
人们燃起火把,围着他跳起欢快的舞蹈,在蛮荒的过去,他们把尖刀伸向羊羔的脖颈,他们也会跳舞庆祝王砍下恶魔的头颅。
今天王会亲手砍下恶龙的头。
打架是会死人的,你们能不打了吗?极乐看见黑龙坠向大地,漫天飞散的龙鳞似颗颗暗紫色的星辰,人们一声欢呼,他没有欢呼。
龙、龙、龙!
他说。
他觉得所有人的面目都如此可怖,死亡是个令人难过的词,为什么你们如此快乐?
哦,因为它是条恶龙。
可你们凭什么如此武断地判定一条龙的善恶,这是独裁,我们要民主!极乐不打算同他们讲道理,他搞明白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了,他要救它!
他要去救那条龙!
狮子样的男人举起巨钺,他脚下踩着粗大的铁链,极乐拨开人群向他跑来,男人在等待极乐,他要给自己的孩子上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战争,没有不死人的。
黑龙快死了,挣断铁链时它折断了自己的龙角,不对,它已经死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从龙角折断时便死去的身躯,是愤怒吗?我想它一定在死亡前想起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极乐对我说:“宁可愤怒的失败到最后一刻,也不愿重堕入无尽的悔恨里去。黑龙想起的,大概就是这个了吧?”
黑龙浊黄的龙目倏地流出同样浊黄的眼泪,它奋力抬起头,狮子样的男人被它扯倒在地,它朝极乐喷吐出最为炙热的龙息,留着泪,它用尽了它最后的力气。
“不!”男人怒吼,他再次举起巨钺,而极乐面对着滚滚而来的火海,丢出手心里紧握的东西!
那东西破开火海,迎上挥下的巨斧,它贯穿了厚重的斧,可盛怒的斧子还是按原本的轨迹落下。
枭下黑龙的头!
极乐的眼角溢出同样浊黄的眼泪,在泪被火蒸干前,他说。
它…终于还是死了……
另一头黑龙的悲嚎声中,狮子永远失去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本应成为新的狮子王,可惜英年早逝。那个于烈火中重生的人,不再是个幼齿的小狮子,他成了一匹孤狼。
没人知晓极乐的身体里觉醒了这样的灵魂,浑身燃烧的孩子走出火海,他吸纳所有光线,变成这个世界唯一的中心,他身后虚幻的古神,六臂双足,峥嵘生威。
狮子丢下巨钺,极乐没有动作,火焰熄灭,他浑身赤 裸,狮子大力拥抱自己的孩子,极乐的眼却并未因他父亲移动,黝黑的瞳孔死死盯住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贯穿了阿修罗族最强大的神武,将来它还会安稳地躺在原地,或者在某人身上磕开一个伤口,它注定平凡,即便它干出如此丰功伟绩。
当平凡者也曾辉煌,极乐却亟愿安享平凡。
他不愿意再次愤怒,愤怒的代价太过沉重,他并不情愿支付。
“这是我们阿修罗族未来的王,他很瘦弱,却如我一般强壮。”狮子告诉他所有的臣民,“现在狂欢吧,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有一个了不起的孩子!”
于是又是狂欢,重新穿戴一整的极乐坐在小丘的土坡,他唇线刚硬,眉目如星,阿修罗族最美的女孩子争相亲吻他的额头。
而他,漠然的流下清澈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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