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龙与少女

又沉睡了多少个岁月？

囚禁于这一方黑暗中，就连时间也变得粘稠了起来。

记忆如死水般点点蒸发，灵魂若枯木状渐渐腐朽。

终究是在这黑暗中，挣扎着堕入终结……

它醒来了。

暂时挣脱黑暗，意识重回大地。

即使在这小小山洞中的潮湿空气，也令他觉得无比舒畅。

——事到如今，自己的存在已经如此模糊，就连一鳞半爪也不剩下。

虽然依然能感受到大地，但也只剩下感受而已。

透过狭窄的洞口望去，远处的村庄，飘来了熟悉的气息。

火焰、悲鸣、死亡、疯狂，那曾是他赖以为生的一切。

记忆变得暧昧，冥冥之中，他回忆起自己与那个村庄的约定，但现在的他已无力实现了。

——也罢，毁灭乃是宿命。

它如此安慰自己，闭上双眼，似乎放弃了一般。

然而一声呼唤阻止了它。

“邪龙大人。”

多么怀念的称号，只是这呼唤是如此地虚弱，曾经，这名讳至少应被数十人高声赞颂。

但即使虚弱，即使并非自己的真名，这一声呼唤也的的确确加强了它的存在。

晦暗的存在开始涌现，它逐渐笼罩住这片山洞。

将它唤出的，是一位濒死的少女。

少女身着祭典专用的衣装，精致繁杂的纹路覆盖于每一处布料，层层堆叠的服装几乎要将少女瘦弱的躯体覆盖住——只是，这华贵的服饰现在却破烂无比，似乎刚遭受一番蹂躏，衣装的下摆被撕碎，露出少女青紫的大腿。而少女本人则几乎是一样的惨状，黑色长发被抓乱，妆容也遭污损。

她靠在山洞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只手扒拉着墙壁，勉强前进，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左腹部——覆盖那里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

少女挣扎着来到山洞深处、它的跟前，身后留下条条血迹。

“邪龙大人。”她再次呼唤。

“……您为何不保护我们？”

少女抬起头，琥铂色的双眸紧紧盯着那片晦暗。

“您为何，不保护我们？”她再次质问。

“……”

它不予回答，或者说，无法给予回答。

“不是与祖先约定好了么？我们献上祭祀，您保护我们，从任何威胁手中！”

——那是谎言，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得以苟延残喘罢了。

对于自己的无力，它由衷地感到抱歉。

面对沉默，少女变得越发激动。

“您不是邪龙么？！您是破坏之神，双翼可遮天蔽日、利爪可撕碎万物、黑炎可烧尽一切！”

少女的控诉直击着灵魂，渐渐唤回了它的存在。

“那么您为什么，不把那些士兵……那些强盗全部杀了！！”

余音在山洞中回响。

漆黑的祈愿，确实传达到了它的灵魂之中。

晦暗开始涌动、增长、凝结……虽然依然暧昧，但却也大致取回了曾经的姿态。

“你期望复仇么？”它终于开口。

那并非普通的言语，那是深渊般黑暗的言灵，仅仅是听到它，便可看见其后无尽鲜血。

倘若应承，便是契约成立。

震惊于它的回应，少女迟疑了。

琥珀色的双眸中，火焰若隐若现……但终究还是熄灭了。

“……不，我不期望复仇。”

少女颤抖着跪下，匍匐于它跟前。

“我不期望复仇……十年已到，我是村子里派来的祭品，请邪龙大人享用我的灵魂，平息您的狂暴……”

少女的声音越发微弱，她的身下早已是一滩血泊。

“还请您……勿……降灾于……人间……”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放弃了复仇的少女，就这样逝去。

远方的村庄，火焰依然熊熊燃烧着。

它看着少女逐渐冰冷的躯体，她依然匍匐在那里。

随着生命逝去，少女的灵魂也逐渐消散。

——多么善良的灵魂呀。

以恐惧为食的它，恐怕无法承受这份高洁。

更何况，少女这姿态，触动了它某份久远的记忆。

——就让她消散罢。

与此同时，它也感到自己的存在再次模糊了起来。

最后一位对它怀有信仰的少女逝去了，恐怕这次沉眠，便是永眠。

——我也累了。

它再次闭上眼，准备迎接永远的寂灭。

——这是怎么回事？

它的存在虽然越发模糊，但意识却迟迟未能断绝。仿佛即将坠入悬崖，身上却还缠着一根绳索。

它重新睁开眼，少女的遗体依旧匍匐在那里，在很短的时间内，她的灵魂就已散尽。只是在那躯壳中，似乎还遗留着什么迟迟不愿散去。

那是细微的一丝火焰，小小的、摇曳不定，却又执拗地扎根在那里。

那是黑色的火焰，正因为少女珍视一切，才有这份痛恨、这份叹息。

那并非少女的灵魂，仅仅只是灵魂散尽之后，未能如愿的那一份执念。

半晌，它发出无人能听到的嗤笑。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它站起身——如果它还有身体的话——将自身的存在从这片大地剥离，注入少女的遗体中。

晦暗包裹着遗体，它伸出双臂，将自己与少女融合。

同时与那一丝黑色火焰同化。

少女的遗体如同漩涡般，将晦暗尽数吸入。

然后，少女重生了。

身上残破的衣物已然消失，如纱般的黑色雾气缠绕着她的周身。少女的肌肤现在苍白如死灰，右半身浮现出灰黑色鳞片，并逐渐爬上面颊。

她睁开双眼，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着妖异的红光——那早已不是人类的瞳孔，而是如蜥蜴般缩成一条线。

少女站了起来，严格来说，是飘了起来。

她的头依然低垂，双手双脚也无力地垂下，仿佛被吊起一样，漂浮至半空中。

随后，缠绕周身的黑雾突然膨大，又再次聚集于少女背后，凝结成一片远大于少女身躯的单翼。

狰狞的骨架、漆黑的翼膜，只要是稍有见识者，都能辨认出它的所属。

那是仅存在于传说和画册中的，龙的单翼。

少女如同幽灵一般，缓缓飘出山洞，而后驻足不前。

她在寻觅。

不通过眼、也不通过耳、更不依赖嗅觉。

仅仅只是通过本能在探寻，存在于周围的黑色情感。

仇恨、恐惧、绝望。

忽然，少女抬起头，蛇一般的双目穿过数个山头，死死盯着远方的某一处。

没有任何迟疑，她扇动单翼、卷起烈风，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那里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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