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求

争吵之后次日，莫秋声入院治疗，姜云夏堵着一口气搬离莫家别墅。他病得昏沉，孩子不过在病房外面默默看了他一眼，便义无反顾地离开去外面租住的房子里暂时落脚，她的心灵被伤得狠了，于是再无留恋。

年级前十名，许鹤年和姜云夏双双被Q大不同的院系录取，在全省都数得上同届毕业生中的佼佼者。他们几乎同时收到录取通知书，小少年去看过那个小姑娘的情况，她抱着膝盖在窗边一坐就是一天，无数同学打过电话来邀请她去聚会，她始终婉言拒绝。

莫秋声：“好，可以了，谢谢。”

手术前的日子医院强制他卧床休养，莫秋声的身体极度虚弱，因为有客来访，他由人扶到沙发上去坐着，换下病号服穿着整齐的立领衬衫，身上披了件浅灰色的薄外套。护工给他孱弱的双腿盖上软毯，莫秋声微笑谢过，苍白的脸庞绽放出会心的笑容，其中的一言一行，清贵雅致风度翩翩。

话音刚落，病房大门被打开，小刘正引着那边的少年进门来。他身强体壮玉树临风的模样，环顾四周望见莫秋声的身影便礼貌地打了招呼。春游之后两年来第一次见面，他对他的病况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却没想到当年这位讲起专业知识来别开生面眉飞色舞的莫叔叔，身体已经孱弱至此。

莫秋声：“鹤年这边坐吧，”

病弱不堪的莫秋声眨眨眼睛作了回应，手臂微微抬起一些引着男孩子落座，

莫秋声：“你大老远的过来一趟，辛苦了。”

许鹤年：“叔叔别这么说，应该的。”

A市七八月份盛夏时节酷热难耐，身体虚弱的莫秋声似是很怕冷，身上依旧是春秋季的衣服。少年早就想来看望，碍于姜云夏同他的争吵而停住了脚步，不想莫秋声差人来请，善良聪慧的男孩子便再没有缘由拒绝。

莫秋声住院这段日子执意要等孩子开学后再手术，几次病危抢救后，医院只得用尽浑身解数勉强维持着他每天不多的精神。少年捧着茶水仔细品尝，他待人温和，因此纵然病入膏肓，依旧存有周到细致的待客之道。

莫秋声：“祝贺你们啊，以后鹤年和云夏，还是同学呢。”

他每日坚持不了太久就会精神倦怠，这段日子更是如此。小少年听到此处挠挠头发回答：

许鹤年：“谢谢叔叔。”

孩子十七八岁的年纪不免局促，低头的窘迫模样很是可爱。像是自家孩子一般，莫秋声这个年纪虽然还是孤身一人，依旧愿意用一个父辈的态度去对待这些孩子。他微微叹了口气，道：

莫秋声：“叔叔今天叫你过来，是想…以后有什么事情，拜托你劝劝云夏。”

近年来莫秋声碍于身体缘故很少在商场上露面，故而渐渐淡出公众视线，一心画图和养病。在A市近些年逐渐崛起的建筑行业，他仿佛是青松一般的存在，许鹤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不由得心头一紧。

许鹤年：“我并不是她的什么人，我说话，也未必会有用。”

莫秋声：“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至少…云夏能够听得进去。”

许鹤年：“这些话，您为什么不能亲自对她说？云夏对您的心意，您是知道的。”

身姿挺拔的少年性子直，话音刚落便自觉不妥忙收住了话锋。他的话似乎是触及莫秋声内心深处，他抚着胸口粗喘着，时至今日，他除了推开他的小姑娘，别无他法。

莫秋声阖着双目喘息粗重，按着心口的指尖青紫色隐约可见。许鹤年忙凑上前替他抚着后背：

莫秋声：“叔叔我口无遮拦，不是故意说这些。”

他此番状况极差病骨支离，少年递过一条手臂让他借力扶着，即使拼命坐直身体摇摇欲坠，仍然努力维持。少年神色紧张连连道歉，他摇摇头睁开眼睛，慢言问道：

莫秋声：“鹤年依然关心云夏…不是吗？”

中年男子近段时间头发已经白了快一半，他放不下心，即使今日如此状况还是牵挂着已经被他伤到透的小姑娘。开学的日子就要到来，许鹤年注定会和姜云夏一起开始四年的大学生活，他被他问住，于是内心开始重新权衡自己对那个小姑娘的情感，如今虽然友情战胜了当初爱慕，却仍然愿意站在一个朋友的角度去关心她。若是她有什么情况，许鹤年自认自己会挺身而出。

许鹤年：“是。”

莫秋声：“那就权当…叔叔求你。”

莫秋声掀开腿上的毯子，想要恭敬地向许鹤年提出一个请求。孩子刚刚成年，他不能指望他做些什么，只希望自己不在她身边的日子，至少云夏小姑娘可以有个精神依靠。

许鹤年：“好，我答应您就是。”

他忙上前两步，阻止住他。

莫秋声：“嗯…谢谢。”

他的状况非常不好，许鹤年奔出去找医生给他作检查，莫秋声的精神已经乏得不行。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心里不免仍是空落落的感觉，云夏的未来要面对太多烦杂，他嘴硬心软，依旧担心这担心那，甚至考虑到会不会有人居心叵测等等。

于是，突然地，泪流满面。

姜云夏：“尔雅阿姨，我来看您了…”

温尔雅去世后的三年来，每年清明前后，莫秋声都会带着姜云夏驱车去往邻市的墓园祭拜。姜云夏还是第一次一个人来看望她，她乘坐两个城市之间的区间大巴过来这边，斟上一杯酒放置在她的墓碑前，同时自己也倒上一杯自斟自饮。

年轻的小姑娘长发飘飘，乌黑发丝在初秋微凉的山风中飘荡，显得绝美却凄凉。许鹤年原本想要陪她过来，被她严词拒绝，也许是和自家叔叔的那场争吵让她一瞬间长大了很多，虽然他仍旧供应自己衣食无缺，可小姑娘一整个假期的打工生活，使她锻炼出了独立而自强的性格。

姜云夏：“阿姨我被Q大录取了，”

小姑娘面目带着三分微醺的红润，

姜云夏：“和叔叔学的一样的专业，算是实现了我的梦想，您说过我可以，这么看，我算迈出了第一步。”

气候湿润仿佛正在酝酿一场雨，整个天空阴沉沉没什么生机，更衬得孩子雪白透亮的肌肤细嫩得惹人心疼。她身着九分的浅蓝色牛仔裤和白色印花T恤，长度已达腰间的头发并未束起来，反而是瀑布一般披在双肩，让整个清瘦高挑的女孩，平添了几分孤寂。

小姑娘没有别的陪同伙伴，只能这样一杯杯喝着酒和那个世界的灵魂对话。连续几小杯下去，她已经有了微微的醉意，于是更加类似于自言自语：

姜云夏：“我和叔叔吵过一架，然后…直到现在，我们都一直在冷战。”

“叔叔现在身体比前些年差了好多，我知道他即将面临手术，可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朝夕相处那么久的日子，叔叔还是不能接受我？难道只是因为他觉得，不能陪我太久吗？”

山风微微拂过温尔雅的墓碑，偌大的墓园唯有姜云夏一个小姑娘在，用一种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方式同另一个世界交流着什么。她将她墓碑下酒盅里的酒浇在地上，重新倒上一杯给她，温尔雅一生孤独茕茕孑立，似乎只有这样，两颗跨越生死的孤独心灵，才能在某个瞬间实现互通。

在山风的裹挟之下，有落叶停留在温尔雅的墓前，叶片随风漂浮不定，仿佛对这边的小姑娘有什么回应似的。叔叔走出那段悲伤之后的某个日子里曾经对自己说过，尔雅阿姨走的时候是带着微笑走的，她这一辈子都活在飞蛾扑火般的爱中，似乎对这个世界不存一丝遗憾，小姑娘有着超乎寻常的成熟，因而对于身边人每天都在面临着的生死考验，她有不同于常人的认知。

墓碑上三十来岁的温尔雅始终保持微笑，清秀靓丽的容貌算不上出众，已经是摄人心魄。姜云夏被那片扑扑簌簌舍不得随风离去的落叶惊住，她对这个世界仍有留恋，尤其是对于重病缠身的爱人，她即使在那个世界仍然眷恋。

姜云夏：“阿姨您能听得到我说话对不对？”

小姑娘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姜云夏：“您知道的，都知道的是吗？”

姜云夏：“叔叔的情况已经不是太好了，我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让我受苦。阿姨…别怪我任性，我再也不会抱怨了，云夏不会…”

姜云夏仿佛能够感知到她的想法，她瞬间懂事了许多，后退几步跪下去拜了又拜，算是一个告别。女孩儿哭得梨花带雨：

姜云夏：“阿姨叔叔的手术会成功的是吗？您以前嘱咐我守好叔叔，云夏很抱歉没能做到。可是云夏就要离开了，我不在的日子，求您保佑他…”

她抱起拳头诚心为他祈祷，遂站起身体微微鞠了一躬离开去。小姑娘抹干净了眼泪不再悲伤，而她昂首阔步离开去的步伐，也愈发稳健。

莫秋声：“云夏走了…是吗？”

刘江：“是。”

莫秋声：“帮我，下车吧。”

车门打开，小刘先行一步走下车子取出高背轮椅，遂扶着那一手抵住胸口的人下车来安稳地坐在轮椅上。莫秋声已经虚弱得无法行走半步，他掩着心口面色灰暗，不着力的两条腿歪歪斜斜地竖在轮椅踏板之上，连双足也因为好几重的病痛变形肿胀，软底鞋子勉强套着他的脚，完全没了正常的模样。

莫秋声：“小刘…我的遗嘱，还有保险，”

莫秋声歪在轮椅上握住兄弟的手虚弱道，

莫秋声：“好兄弟，我下不了手术台的话…云夏…拜托你…照顾…”

莫秋声身边可信的人不多，小刘作为云夏在世最亲近的亲人，他将莫家别墅、公司和自己身后的一切交给了云夏，并暂时托他代为保管。云夏是有能力有担当的孩子，他相信她，就如同相信自己一样。

刘江：“莫总，您放心…”

没几天小姑娘即将和许鹤年共同启程去北京上学，他的手术安排在她离开后次日，也已经没办法送她。莫秋声点点头，手术大约百分之二三十的成功率，今日突然想来看看尔雅，往日的爱人即使分隔在两个世界依旧心有灵犀，他前所未有地想她，想到痛彻心扉。

莫秋声：“走吧，去看看她…”

小刘推着他的轮椅缓缓行走，重病得男子精神不济地阖上双目。清凉的山风拂面而来，他的身体无处不在疼痛，然而面色依旧安详。

云夏，我知道你以后的生活，也许会经历各种坎坷。

叔叔只愿你健康，幸福。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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