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

十月的A市秋高气爽，褪去盛夏酷热的微风凉爽舒适，这个极速扩张的城市，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一场大病几乎磨没了莫秋声的斗志，他的身体状况恢复缓慢，再不可能维持以前长期伏案工作的情况。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公司出了些事情，鬓角泛白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后方急急喘起来，手指轻叩着酒红色榆木的桌面，然而病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盛怒。

职员A：“莫总，这件事情是营运部门的过失，但是事情不完全是如此…”

对面人据理力争，因着公司上下皆知莫秋声身体状况，而极力希望他不要因此伤身。男子久坐无法起身，双眸却如同鹰隼一般锐利，他抬起头的一瞬间不怒自威，许多年来始终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

莫秋声：“我不在公司这段时间，你们就是这么做事情的？”

莫秋声按着胸口缓过一阵痛楚，自牙缝里努力挤出几个字，

莫秋声：“小刘通知人资，扣除营运部全体这月绩效奖金…”

职员A：“莫总您身体重要，别动怒…”

莫秋声：“我还没病到看不见你们小动作的程度…公司做到今天在业界的名声不容易，你们是一个集体责任共担，低级的错误不要让我见到第二次。”

莫秋声出口虚弱无力自带气势，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令人不可忽视，他的身体毕竟已经支撑不住这样的场面，便挥挥手示意对面人离开去。待秘书将方才几个部门负责人送走回来时，正看到他他软在宽大的老板椅中间稳定心神，细瘦的手指仍然虚虚按着胸口轻咳，于是上前几步，帮他服过药顺了好久的气，莫秋声的神色才有所缓解。

他自知如今身体状况不佳总是要麻烦他人，便不再勉强自己，由小刘搀着回里间吸氧。医生诊断他的心脏越发衰弱了不少，工作之余，他脆弱的心脏已经离不开仪器对氧气的供应。

周五下午的五六点钟，没什么紧急工作的员工陆续离开公司，莫秋声的状况暂时还不能轻易挪动，小刘只得通知家里拖延晚餐时间，顺便悄悄掩门离去。他的身体在浅棕色羊绒毯掩映下分外单薄，窗帘半掩隐隐透出一抹红霞，将那人与生俱来的面部棱角勾勒得宛若谪仙。

朦胧中男子昏昏欲睡，想着家里的小姑娘也许又因自己回家晚提心吊胆，便心中百炼钢都化为绕指柔。而他搭在身体一侧的手，突然被那个柔软的小手轻轻握住，触感竟是有些不真实。

莫秋声：“云夏抱歉，让你担心了。”

十月份太阳落山后的城市凉意颇深，她想来是听说了自己的情况吧，身上宽大的校服都未曾来得及换下，活脱脱一个规矩而乖巧的学生模样，冻得都有些发抖。莫秋声挂着鼻氧管坐直身子，伸手触摸到她额头前面的刘海，一字一句都犹如来自山间的涓涓细流。

小刘想是已经把自己突然不舒服的事情告诉了她，于是小姑娘风尘仆仆赶来，满眼焦急。

莫秋声每次突发不适，与他家小姑娘说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抱歉，让人根本无法同他生气。然而就是这种将自己放的很低的姿态，无形之中使人舒服，落在小姑娘心头，更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孩子像个乖巧的猫咪一样接受他的爱抚，心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更支配着她用心关爱他的分毫苦痛。她趴在他身边，宝石一般闪烁着的大眼睛露出娇羞神色，于是就那么淡淡地眯起眼睛笑起来：

姜云夏：“明天周末可以多睡一会儿，云夏来接叔叔下班回家啦。”

她趴在躺椅边缘，俏丽的瓜子脸落在交叠的双臂之上，一番话清脆悦耳，笃定的模样越发惹人怜爱。看莫秋声脸色转好，孩子取下他的氧气管，软软的小身体凑到他身边去，热乎乎的小手探上他胸口细细揉着，莫秋声身体尚且疲乏，便道：

莫秋声：“叔叔缓一缓就回，云夏上了一天课，怎么不快回家吃饭？”

尔雅阿姨生病后，一家人太久没有围坐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姜云夏初三一年学业繁忙，也和叔叔一样常常来不及凑在餐桌边好好用餐。她打着小算盘，猛然间淡笑两声，煞是可爱。

姜云夏：“云夏想和叔叔一起坐下来吃顿饭，好不好嘛？”

她还是个小朋友的时候，时常像个小宠物一般粘人，直至今日心智比那时候成熟许多，依旧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某次不小心让自己病发而搅乱的晚餐，云夏还是个胳膊腿都短的小家伙，饭菜端上桌还冒着丝丝拉拉的蒸气，她伸手就要去够，却被自己轻轻拍打着阻止。这样的画面瞬间浮现在莫秋声眼前，使他无比贪恋于往日的美好。

莫秋声：“好啊，那我们快回家，”

莫秋声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小姑娘陪自己挨饿，

莫秋声：“真是拿你没办法。”

三言两语搞定总裁大人，姜云夏扶着她的叔叔缓缓起身，帮他取了外套仔细穿好，让他凭着自己力量缓缓站起身往外走去。行至外面，她志得意满地冲着小刘眨眨眼睛，莫秋声走路时双腿打颤，他专心于脚下自然不会注意到她的神情，于是孩子更加趾高气昂。

大概他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吧。

姜云夏似乎能够看清楚些自己的内心，她敬爱以至于崇拜的小叔叔，早就在某个时刻，融进了自己的生命。

时光飞逝，春暖花开的时节，莫秋声的身体终于逐渐转好。隐退许久，建筑界优秀的设计师莫秋声重出江湖，以几个卓越的设计方案重新在业界站稳脚跟，只要是在工作中，他依然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然而孩子明白，他每晚回房服过药后，都会在窗前枯坐很久，第二天也总是强打着精神工作。叔叔房间里那盏几乎是亮到半夜才缓缓熄灭的灯，那样孤独寂寞。

朋友在市郊买了一块地建设生态园林，里面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景色宜人且交通便利，莫秋声闲时也会去坐坐，顺便放松心情休养身体。姜云夏组织社团几个要好的同学准备一起春游写生，他便同朋友打过招呼让他们过去，也便避免了热门景点的交通拥堵。

姜云夏一行许多人骑行十几公里来到此处，这些平日里生活在城市中心的钢筋水泥丛林之中的孩子们，猛然到了这样一方天地，禁不住激动的心情四处拍照留念。她望着同学们的情态远远走开，叔叔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缓缓响起，她不禁笑着同他讲话：

姜云夏：“叔叔放心啦，我们已经安全到了，公园的邓叔叔刚招待了我们…”

气候和暖，小姑娘穿着粉色轻薄的运动外套，愈发衬托出她皮肤的红润和娇嫩。莫秋声正懒懒地靠在车后座处，旋即狡黠一笑道：

莫秋声：“嗯，我给你们送好吃的来了。”

姜云夏：“啊…真的假的？我没看见啊。”

莫秋声：“回头。”

车子缓缓停在草坪旁的小道上，司机控制着车窗落下，莫秋声俊朗的容颜便映入眼帘。小姑娘飞也似地跑过去搀着他走下车子，他便自然而然地指挥佣人帮他们搬食品和饮料。

小姑娘远远地喊了一声，几个个子高力气大的男同学也纷纷过来，对着莫秋声道上一句“叔叔好”便伸手帮他们搬。泡沫保温箱包装好的生冷吃食还很新鲜，两个男孩子架出一个大号的崭新烧烤炉，剩下的还有他早就准备好的速食食品和各种饮料，可谓应有尽有。小姑娘陪他站在一起，苍穹之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赏心悦目。

莫秋声生怕饿着几个孩子，一大早就差使佣人去市场买了不少新鲜的食材给他们送过来烧烤，虽说是用朋友的园子借花献佛，内心却将自己当成了东道，用一个家长般的关爱极力让几个孩子的一天兴高采烈。她仍在身边舍不得离开，他也只好劝她：

莫秋声：“一会儿卸完东西，叔叔就走了，你们玩的开心…”

他微微侧过头来，握住云夏的手紧实有力，眼眸中尽是浓到化不开的温柔缱绻。女孩儿像只娇软的小奶猫，眨巴着眼睛道：

姜云夏：“叔叔这就要走啊，你才来了五分钟。”

莫秋声：“时间不短了，”

莫秋声不由得笑起来，

莫秋声：“你的小伙伴们都等你过去呢，云夏帮叔叔尽地主之谊，就好啦。”

姜云夏：“叔叔给我们带了好多吃的，也不说分担一下…我们人又不多，这些东西哪能吃的完？”

姜云夏极力撒娇，意欲让他留下。

莫秋声：“这样好吗？你们在一起玩，我一个大人算怎么回事？”

姜云夏：“叔叔这么优秀的的建筑师，你都不知道同学们多想见你呢，”

孩子说着转向旁边的同学，

姜云夏：“石头说是不是啊…”

许鹤年：“是，莫叔叔留下吧，您这么大名鼎鼎我们早就想见了…今天本尊在，可不能轻易放过。”

姜云夏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已经略微走了成熟的性格，却还是夹带抹不去的天真烂漫。学校同龄的孩子大多从小养尊处优怀揣丰满的理想，对他们崇拜的人也毫不掩饰自己心中欢迎。职场中人大多称呼他冷冰冰的一句莫总或者莫先生，孩子们上来便不认生地喊了一句“叔叔”，令他心里暖融融的。

于是他也放开自己，在小姑娘搀扶和孩子们的簇拥之下往远处走去。遥想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每天受着病痛折磨，他无比羡慕现在的孩子们，他们自由，快乐，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无需伪装。

随着姜云夏的称呼，近三十个孩子同莫秋声握手，一个接一个叫着“叔叔”。小姑娘望见他一直以来愁眉不展的叔叔脸上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也扶着他缓缓坐在草坪上，顺便给他的腿搭上一条毯子，好像自己，对他的愉悦也能够感同身受。

莫秋声早年绘画水平超凡卓绝，也曾取得过各种各样的大奖，他十六岁便在A市举办过自己的画展，声名在外不是一朝一夕。几个少男少女陆续将自己的画给他指导，他也同时用自己的专业理论，用通俗易懂的话向他们作着阐释，时而低眉沉思时而眉飞色舞。他的声音沙哑而动听，几乎每个孩子都喜欢，故而听得很认真。

于是小姑娘坐在远处，将他的轮廓用铅笔仔细勾勒下来。无需照片的光影效果，孩子希望用自己的一支笔，描绘出叔叔最英姿勃发的模样。

叔叔，今晚回家，你大约可以睡个好觉了吧。云夏的要求不高，至少希望当你想到今天一天的快乐，房间里无需再燃着长明灯火。

叔叔，今天的你，超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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