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夜蜥蜴（3）

男生宿舍二号楼的东侧外墙上裹着绿色的纱布，涂满蓝漆的金属隔板将被砸坏的地面包围起来，经过的时候，来往的学生们似乎没能将这幅景象看在眼里，他们与碎灭者诞生之前一样，还聊着杂七码八的话题，互相勾肩搭背穿行在变得更窄的街道上。电动摩托和载着女生的自行车飞驰着，一次又一次在减速带前急停，老人望着自己的孙辈在木板搭成的广场旁边推着小塑料车玩耍，建筑工人叼着烟，猛烈地吸吐着，刺鼻的烟味儿逼得我加快了脚步。

亲切的宿管阿姨带领我来到自己原本的宿舍门前，她毫不怜惜地扯掉贴在门把手上的封条，用近乎于无敌的万能宿舍钥匙打开了门。阴暗的房间里，只有我和首海哲的床铺底下还堆满了东西。

我爬上床梯，从小铁筐里取出手机、耳机和充电线，接着翻箱倒柜取出了几件外衣、外裤、内裤和袜子，在匆匆将这些东西连同钱包、钥匙和各种证件都装进小行李箱后，我用谦恭的语气对宿管阿姨说：

“我晚些再过来收拾其他东西，可以吗？”

“可以。”她指指首海哲的床位，“和你的室友说让他也赶紧来登记。”

“好的，好的。”我连忙起身，提起了箱子，“谢谢您。”

阿姨把残破的封条都撕了下来，她把门锁上，紧接着大声说道：“恶徒真是群可恨的混蛋。”

“是啊。”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应和道，走廊尽头的铁栅栏已经被换成了新的，警戒线像黑板上的一道**笔印那样挡在窗前。

我按开手机，尽管电量已经所剩无几，但它还是开着，似乎是在还未意识到自己已性命垂危的情况下尽情地释放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光辉。我边回忆边拨通了坷垃蕾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了她虚弱如幻境迷烟般的声音：

“拿到手机了？那我可保存你的号码了啊。”

“存吧。”我说，“你的身体怎么样？”

“没事，子弹没打中要害。”她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哽咽了一下，“警察们过来问过情况了，一切正常。”

临走的时候，我被告知不能在电话里透露任何有关“我们与恶徒之间关系”的信息，因此我无法询问她是否已将枪手的留言转发给拳手，也不能对内心悲痛不已的坷垃蕾表达出自己的一份安慰。

我们必须假装成受害者。

“你来吧，我们当面说。”最后，她如此说道。

在离开男寝以后，我飞快地跑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去向她解释情况，途中还把手机连上了从首海哲桌上抄起的充电宝。我把所有坷垃蕾事先帮我编好的谎话都用显而易见的夸张语气串在了一起，而对此毫不上心的年轻女教师则边听边连连点头，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在机械性的反应下为我签署了请假条。

离开学院楼的时候，我把先前被自己忽略掉的那些未读消息打开。在家长、室友和班主任的消息中间，藏着两条比蝌蚪更短小的来自于某个同班女生的消息。

“你在哪儿呢？”

“没事儿吧？”

这两条消息中的一条来自于碎灭者事发当日的中午12点23分，另一条则来自于昨天下午4点39分。在这之间，心急如焚的我的父母和像是在履行公务的班主任都发来了不止一条长且字句有力的消息。

我先是回复了那些长而多的消息，然后才谨慎地思考起给她回复所要用的措辞。

“我没事。”我说，“我回家了，抱歉，忘回复你了。”

像往常一样，我没有立刻收到回复。

学校的模样除了树木都变得更加干枯之外，一切都与先前一样：高耸的办公楼、宽大的教学楼、匆忙行进的学生和满地的落叶。游走其中，我不自觉认为先前的那些枪声、血色、恐怖的怪物和面色苍白的美丽女性都是假的，他们就像是被我幻想出来的似的，美好的是那样美好，可怕的又是那样可怕。枪手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旧保持着他的正义、责任和理智：他用尽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成全了我与坷垃蕾的安全——就与拳手所交代给他的任务一样。他迷惑了以机敏著称的夜蜥蜴的眼睛，宛如一名被编造出来的角色。不，天哪。

我恨不得抱头大喊，对待如此可敬的一个男人，我竟能用“虚假”否定他的存在。一时间我想猛击自己的脑袋，让它为对逝者的如此不敬承受痛苦。枪手是个浑身都带着光辉的人，他是让我看清“恶徒”真面目的最大功臣之一。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情感丰富，是从亲眼见到暴雨侠的时候开始，是从与女孩儿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开始，还是从听到那些古怪的金属摩擦声，变成碎灭者的时候开始。

然而那些时候在我心里萌生的情感都是灰色的，尽管它们清晰强烈，却不像现在这般令我的身心都深感震撼。坷垃蕾、拳手、枪手和海报让我感到了前所未见的温暖，他们像夜空中的几颗明星，距我遥远无比，却又仿佛触手可及，他们散发出的光看似微弱、寒冷、不值一提，却无可争议地照亮了黑暗，驱走了恐怖寂静黑夜中的所有哀嚎的灵魂。现在，一颗明星已经熄灭，继而消失在了无边的夜空中，抬头仰望，我依旧能说出他原本所在的位置，依旧能回忆起有他高挂的天空的模样。

我与枪手交集甚少，相识之日也屈指可数。但他的死亡——发生在我眼前的死亡，却似乎将他的全部都完完整整地传达给了我：枪手是个真正的英雄，他比暴雨侠更伟大，比这世上所有其他顶着英雄的名号惩治罪恶的人都更加伟大。

夜蜥蜴杀了他，我边走边想，就像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丝毫迟疑。

秋日的冷风让我浑身颤抖，恨意如野火般蔓延。

夜蜥蜴是个冷血的杀人犯，他绝不是英雄，甚至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人”。

悲痛理所应当地转化为仇恨，金属的摩擦声久违地震响在耳畔。

什么英雄，什么正义。

他就是个该死的人，远比任何恶徒都该死得多！

如此这般思考着的我，由于被怒火与恨意吞没了理智，因此没能发现自己的脚步越变越沉重，也没听到那如震响般回荡在耳边的“咣、咣”的金属砸地的声音。

就在我的下巴上冒出胡茬，肌肉也变得愈加坚实有力的时候……

“嘿！”清晰、响亮的女声，让我定在原地。我直直注视着远方的地面：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满是落叶。

那组轻盈的，像是跃动着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我仿佛能闻到她的气息。

“真巧啊。”她说，见我没有反应，语气便渐渐消沉了下去，“我去学院楼。”

我等到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些才开口说道：“噢，我刚从那出来。”

“好吧。”她是个不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我不由得想到。女孩儿超过了我，仿佛没有再回头与我说话的意思。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的负面情绪终于被紧张和焦急所取代。

“那……”就在我刚要上前和她搭话的时候，女孩儿回过头来。

“那个……”

我们四目相对。

“你先说。”她说。

“我没事，你先说。”

她顿了顿，接着挪开视线：“明天我想去超市买东西，宿舍的洗衣液用完了，其实我也可以上网买，不过还得去收发处取快递，所以……”

“你自己一个人去吗？”我想都没想便开口问。

“啊，我一个人可能拿不了，”我不知道对话的发展是否符合她原本的意图，“我的室友都有事，我……”

“我和你去吧。”我说，莫名地感觉身体变轻了些，“我明天刚好没事。”

她刚要露出笑容，便注意到了我手中的行李箱。

“啊，这个。”我把它提起来，“今天我要去朋友家住一晚，有个留学回来的高中同学找我。”

“哦，哦。”女孩儿盯着地面，“那回头电话联系。”

说着，她着急忙慌地冲我摆摆手机，接着转身走去。干冷的风拍在我身上，却似乎失去了它原本所具有的阴郁气质。我一边感慨事情为什么会随着如此的机缘巧合展开，它的发展又为什么会朝着如此令人欣喜的方向走去，一边不断回想着女孩儿的声音与容貌。

没什么东西能阻止我开心起来，刚冒出这个念头的我，又想起坷垃蕾脸上的悲哀。

哦，是啊，现在不是该开心的时候。我的内心仿佛经历了过分跌宕的情绪起伏，它从天堂上坠落下来，直掉进无底的深渊。

女孩儿的身影越变越小，最后干脆地消失在了一片枯树的阴影中。

我喜欢这个走远了的女孩儿，脑海里响起坚定不已的声音，比怒火中烧时听到的那种金属摩擦声更显得铿锵有力，我好喜欢她，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虽然不知道“一切”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距离“结束”究竟还有多远，但到了那时，我一定要对她阐明自己的心思，一定要和她并肩行走在校园的街道上。我们要在工作日一起去上课，在饭点一起走向食堂，在周末一起去看院线的新片……

我们要做与其他那些缠绵的男男女女一样的事，不，我们还要比他们更加黏腻。

站在那里，我出神地想，一幅幅美妙的画面出现在眼前。为了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为了她，我愿意付出所有的努力。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话中的这所谓“自己的一切”究竟指的是怎样的东西，也不知道付出它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现在，我只不过是有了这样的一种感觉——一种模糊、虚妄、自以为是的感觉，它所代表的意义，虽然可能远比我的觉悟还要高远得多，但……我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继续去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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