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诱饵

魂川反应很快，指间动作迅疾如电，当突兀出现的金色光晕一圈圈在东方山尖拢成一线，一旁愣怔的雪族少女已被他掷入提前准备的微型虫洞。中央篝火“哗”得一声骤然湮灭，点点星火纷飞四散，整座营地一下便陷入了死寂。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空气中是一股再熟悉不过的独特暗香，以及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回忆。

走出大帐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夕阳将落。交错的群山与沟壑披挂着皑皑白雪，在火红的云彩辉映下闪烁着莹莹的金光，沟中可见一座座临时搭建的冰雪小屋，粗简圆润的简朴风格与中州人尖锐而精致的飞檐斗拱大相径庭。焚烧尸骸的恶臭夹杂着滚滚浓烟随风飘散了大半，炊烟袅袅，空气中开始弥漫雪族人钟爱的黑麦芳香，令人仿佛置身于一座安逸祥和的雪族村落。

即便有幸得见中州北郡丰盛庞杂的各色食谱，他们依旧钟爱这种硬得硌牙的黝黑谷物——随遇而安，无论环境恶劣与否，都能扎下根去。或许他们早已将这天神赐予的古老作物揉进了血脉深处，在那片苦寒之地熬过了无数个寒冷冬夜。若非天神的伟力日渐衰弱，连为数不多的冻土都陷入了坚冰之下，恐怕这些坚韧不拔的雪族蛮夷绝不会轻易被魂族说服，似今日这般一腔热血皆洒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魂川立在一处裸露的岩石上遥望山岭。这里已经是一片险山恶水，一片秦人眼中的不毛之地。然而眼前的士兵却能在这样荒凉贫瘠的地方甘之如饴，那么他们身后的国家，他们的故园家乡，又该是怎样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这样一个愚昧落后的化外之族，若仅凭骨子里的悍勇与血性便欲入关灭秦并取而代之，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战事的发展却出乎了天下人的意料，屹立中州七百余年的秦帝国竟有了日渐倾颓之象。

秦人会发觉其中的隐秘么？不，他们不会也不敢去深究这背后的缘由。那么萧族呢？或许他们早已洞悉了一切，却仿佛一位隐忍不发的狡诈猎手，耐心地等待着真相浮出水面。

整个魂族高层都很清楚，无论是极北冰原的帝境遗迹，还是图谋已久的天下霸权，萧族的目光始终如芒在背。

整整十天，魂川暗中跟随着这支队伍走走停停，风餐露宿，冷眼放任他们用简陋的手段潜入敌境，身陷重围直至血战奔逃；再饶有兴致地坐视他们笨拙而招摇地杀俘献祭，弥天而起的滚滚浓烟随即引来附近更多的追兵……

若无其援手与指引，恐怕这支队伍早已如其他的雪族军人那般，埋骨在了某处不知名的蛮荒之地。然而，他们却将数次逃出生天的奇迹归结于神明护佑，在寒冷的夜里生起熊熊篝火，口中是阵阵晦涩难懂的祈祷歌谣，在少女巫真的带领下起舞。

他为何会对她说出那些奇怪的话，是心中有愧？若当年他挡下了那人的疯狂一击，他的女儿是否也会像她这般美丽，单纯，勇敢……纯白的冰雪在夕阳下化成一汪清水，晃晃悠悠映出一张四十来岁、略显憔悴的男子侧颜。

他本不该做一些多余的事情，包括那句夹杂着一丝怜悯的隐晦告诫。

“但即便如此，任务也该算是勉强完成了吧……”魂川低声喃喃，深邃的目光遥望远方暗沉的天地，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这样一来，便可以没有遗憾地去面对她了。”

暮色降临，天边诡异的光纹霍然开裂，宛若一只金色的巨眼冷冷注视着下方僵立的人群，魂川抬眼望向那道虚空之门，指节不经意地捏成一团，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深远。

“是神迹，神没有抛弃我们!”年长的老卒双手捧天，重重地跪倒在斑驳的雪地中，“巫真大人，巫真大人在哪里？”

魂川惊讶地看着谷中骤然沸腾的人群，觉得战事已经发展到了这般地步，竟还如此固执地将性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一定是愚昧到无可救药了。可刹那间，他又有些可怜起眼前这群破衣烂衫伤痕累累的蛮族，觉得他们同样是值得尊敬的战士。他们就快要死了，长眠在这片阴冷潮湿的山谷之中——作为诱饵慨然赴死，便是他们长途跋涉至此的意义。

巫真的消失引起的骚动很快平息，从光幕中现出的人影轻易便将所有人的目光夺去，璀璨的光纹缓缓消退，三道白色身影凌空而立，飘然若仙，连燃烧的晚霞都为之黯然。

居中的白衣女子秀雅绝尘，如缎的长发盘成一个精美的发髻，中间横插一支青金玉簪，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萦绕周身，轻盈飘悬于风中浑不受力，只不经意间的淡淡一瞥，便如淡雅的青莲在初春暖阳中悠然盛放，却在掠过魂川的刹那骤然化作锋锐的利刃，天地的光华仿佛在此刻凝固了一瞬。

雪族人终究没能迎回他们的神女，而魂川亦在此刻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痛。

“十八年未见，你竟苍老了许多。”女子微微冷笑，声音淡漠而克制，似乎不带有任何感情。

曾几何时，那双娇媚的眸中也会为自己绽开融融的春意？魂川侧目，似是不愿再看她灼人的光彩，只低声笑了一笑，“你却是一分未变，容颜依旧。”

十八年前她刺向他夫人的那一剑足以令他们恩断义绝甚至反目成仇。然而，他终究是对她有愧的。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她冷冷地看向略显瑟缩的中年男子，眸中隐隐闪过一丝怨毒与快意。

“你也知道我的职责所在。”魂川摇了摇头，低声。

“看来，魂族是有意要与我族为敌了。”女子冷笑，一指山间林立的蛮族部众，“便是你们暗中搞鬼，方才让这天下生灵涂炭。”

“世俗国家兴衰存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远古八族本就不该过多干预。”魂川叹息一声，“为一己之私而逆天下大势，如今的萧族有这个实力，但若长此以往，恐怕……”

“你！”萧凌霜顿时变了脸色，再难维持昔日的仪态万方，“竟如此颠倒黑白，我当初真是错看了你！今人赃并获，任你巧舌如簧也难逃此劫。”

魂川却仍不动声色，苍白的脸上隐隐浮现一抹诡异的红润：“所谓的人赃并获，又该从何说起？”

“狡辩！”女子目光微寒，刚欲开口，只顿觉心间一阵悸动，长剑堪堪入手，巨大的声浪却已如惊雷般在众人耳畔轰然炸响，黑色的巨岩抖落厚重的积雪，裸露出原本的森冷与压迫，从四面八方弥天而起，隆隆地向谷中驻扎的蛮族军队汹涌扫来。

没有挣扎，没有呐喊，死亡对这些纯粹的雪族人而言仅仅只是回归天神的怀抱。巫真所背负的神圣使命足以令他们为维护这个秘密而牺牲一切。

下一刻的天空格外阴沉，当视线缓缓穿过漫天烟尘，映入眼帘的，却是原本纵横交错的蜿蜒山谷骤然化为了一片宛若刀削斧凿的严整平面，便连一丝血腥味都不复存在。

萧凌霜愕然望向眼前一片狼藉的群山沉默片刻，随即目光骤冷，毫不掩饰其中杀意，“你们是决意要与萧族开战了？”

魂川一怔，进而微微冷笑，“念在我们昔日旧情，听我一言，放我就此离去，否则……”

“哼，否则怎样？”萧凌霜咬牙开口，只觉心间一阵绞痛，险些握不住手中利剑。

“……”魂川这一次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只静静盯着她的眼眸，目光犀利如电，“便是萧族挑起战端，天下人都看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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