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莫问冬雪意，无非连理双凤栖（四）

星夜清朗明月清风而下，仲夏夜里荷风落了池塘。

　　琉雪半倚在窗边，夜色下眸底看不真切，可周身那几乎是要溢出来的悲伤却是清晰异常。

　　明明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月，可那日的情景她还依稀记得。

　　在听到绯华郡主那句满含恶意的话之后，凤锦一下子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全然不见初见时的模样——

　　“她不会死！”凤锦低吼着，眼里的哀痛一时如子夜般沉重，“她答应过我她一定会回来！她一生最是重诺，从不食言！”

　　“所以你就为了这莫须有的誓言等了她整整三年？那我呢？与你而言，我又是什么？！”

　　绯华郡主字字句句间尽是悲怆，“我们整整相处了十几年！为了能够在你身边，为了能够配得上你，我无时无刻不在约束自己，琴棋书画因你而精，女红膳食因你而通，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能够成为你的添香红袖，能够与你琴瑟和鸣！”

　　“而她又为你做了什么？她不过是与你认识了短短数月，你就将一颗心落在了她的身上！明明我付出的比她多得多，可凭什么最后得到你喜爱的人是她！繁华！我心仪你啊！！！”

　　身为女子，琉雪虽然从未倾心过谁，但在短短几句话中竟也体会到了一种刻骨铭记的悲伤。女子心思最是敏感，琉雪自问自己无她那飞蛾扑火般的坚毅，可她却也能明白其中的困苦挣扎。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世间，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求而不得的痛苦，不过于入了十八层地狱日夜煎熬，那种痛，纵是时间，又能抚平几分？

　　“那又与我何干？”

　　凤锦的话冷漠异常，琉雪几乎是能感觉到绯华郡主身上突然弥漫出来的绝望。

　　“郡主，请回吧。”

　　逐客令就这么被轻飘飘地下达，琉雪被暮云护着回了屋内，而凤锦想来也没了兴致，直接拂袖而去，徒留绯华郡主满面梨泪，再无方才的嚣张。

　　琉雪向来知道光阴总会在不经意之间过得迅速，而就在几日前，她的眼疾便已痊愈，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个出门的好机会，尚未玩到兴起，便又遇见了绯华郡主。

　　她本是想将对方避了开来，毕竟初见时的那幕并不愉快，可还未等她转身，绯华郡主的声音便是先响了起来。

　　“南宫琉雪，本郡主想和你谈谈。”

　　——

　　当琉雪与绯华郡主在明月楼里相对而坐时，琉雪的内心还是惶惶不安的。

　　她用指尖轻扣着茶杯，借此掩盖自身的局促，而绯华郡主则是浅呡了一口茶水，然后才平静异常地说道：“因为上一次的事情，繁华已经禁止本郡主进入凤王府了。”

　　琉雪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抱……”

　　“本郡主不稀罕你的道歉，”绯华郡主轻蔑地打量了她一眼，然后才接着说道，“不仅如此，他还警告本郡主不准对你动手。”

　　琉雪心里正无措着，绯华郡主却又忽而话锋一转：“南宫琉雪，你是不是很得意？”

　　琉雪一下子急了：“不是的！我没有！我不知道！我……”

　　“无所谓，”看着琉雪这副焦急的样子，绯华郡主神色似乎柔和了几分，再看过去却只有不屑与排斥，“反正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本郡主这副模样。”

　　琉雪被绯华郡主这奇怪的态度弄得云里雾里。

　　然而，还未等她想个明白，绯华郡主雍容华贵的声音就再次响了起来。

　　“求而不得的痛，可不能只有本郡主一个人受了。”

　　“南宫琉雪，你以为繁华是真的喜欢你吗？”

　　琉雪心里突然一紧：“郡，郡主……”

　　琉雪本来想询问出口，可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起她与凤锦初见时的姿态。

　　虽然那时的她看不见任何，但她一直都知道，知道凤锦是如何俊美无双，尊贵不凡；她还知道，那时的凤锦一定是鲜衣怒马，风流恣意。

　　而她呢？

　　身份卑贱，白衣染血，容貌尽毁，双目失明。

　　本该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本该是毫无交集的两种人。

　　可当两人遇见之后呢？

　　凤锦勒马，驻步问她。

　　“喂，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知所措，凤锦又问。

　　“没听见吗？还是说……听不见？”

　　她这才开了口，心里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之后，凤锦却告诉她，她还能治好。

　　脸上的伤痕，双眸的失明，都能治好。

　　她难以置信，凤锦就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

　　她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凤锦对她的态度。

　　之后凤锦策马扬鞭，她才真正相信这是真的。

　　现在想来，尽是不真实的美好。

　　……也是。

　　她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啊。

　　琉雪想着，心里猛地一疼。

　　她这种人，凤锦怎么可能喜欢啊。

　　琉雪忽然惊了

　　凤锦……喜欢……

　　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有这种念头？！她……

　　“你倒不笨。”

　　看到琉雪失魂落魄的模样，绯华郡主嘴角微微勾起，接着说道：“南宫琉雪，你可知繁华座下，曾有一位客卿，名为倾雪吗？”

　　琉雪顿时如遭雷击。

　　倾雪……暮雪……

　　暮……分明是慕雪啊！

　　凤锦、爱慕、倾雪。

　　“那……那位客卿如今安在？”琉雪清楚地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死了。”

　　“什么？！”心中的猜测被一下证实，琉雪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

　　“你不是猜到了吗？”绯华郡主笑了，笑得狡黠而残酷，“南宫琉雪，说到底，你也只是个替代品而已。”

　　“初次见你，本郡主就知道繁华究竟是想做什么，也知道繁华究竟是怎么想的。无他，无非是你与倾雪太像了，无论是容貌，性情，几乎是一模一样。”

　　“本郡主当时很生气。不仅是因为繁华竟然喜欢倾雪喜欢到宁愿找个替身自欺欺人，更是因为繁华这一举动不仅是对自己的蒙蔽，更是对倾雪的侮辱。”

　　绯华郡主说着，突然看了琉雪一眼，顿时失笑：“很惊讶？”

　　琉雪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绯华郡主道，“本郡主虽然是对繁华心仪已久，但不可否认，倾雪也确实是个好姑娘。她给人的感觉像是雪花，总是带着不经意间的柔和，本郡主嫉妒她，却也亲近她。”

　　“她死的时候，正是暮冬时分。本郡主还记得那日雪突然大了，而她就这么被敌军的箭矢射下马匹，与数万敌军活活烧死在了起火的城中。”

　　“那一战，凤国大捷，歼灭敌军数万，连一个百姓都没有伤到，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损耗。只不过，损失了一个她而已。”

　　明明是平淡无奇的声调，琉雪却偏偏听出了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本郡主当时都打算放弃了，她很好，重要的是繁华喜欢的是她。可苍天却偏偏给本郡主开了这么一个玩笑。倾雪死了，繁华疯了似的在成了废墟的城中寻找她的尸体。可那么大的火，尸体早已化骨成灰，他又怎么可能寻到？”

　　“她死了三年，繁华也颓废了三年。你知道吗？自从她死后，繁华几乎是一有机会就请命前往边塞，似乎是恨不得自己就死在那里，得以与她共赴黄泉。若不是因为繁华的命是倾雪救回来的，本郡主毫不怀疑他会选择自我了结。”

　　最后，绯华郡主长出了一口气，道：“我真的很羡慕她啊。”

　　她用的是“我”，而不是“本郡主”。

　　琉雪听得有些愣怔，之后的事就如被夜色笼罩的楼宇，一片模糊。

　　恍然间从回忆中醒来，发现灯火有些黯淡，没有唤来暮云，而是自己挑了灯芯，火花一下子腾起又熄灭，正如她心中那份还没有明白就已经被打散的不知名的情感。

　　但是，有的人，有的情，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时维八月序仲秋，枯叶消残泽芝落。遥望银汉婵娟远，半似珍珠半似愁。

　　再过几日便是月夕，琉雪琢磨着要不要将院里的桂花摇些下来做个桂花饼尽尽心意，然而次日凤锦就将她带出了凤府。

　　“殿下，您这是……”

　　琉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凤锦打断：“叫我繁华。”

　　琉雪突然觉得心跳快了一拍，然后才道：“殿下，这不合礼数。”

　　“合不合礼数不是你说了算的，”凤锦无奈地皱眉，“叫我繁华，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是。”

　　南宫府。

　　“本将见过凤王殿下！”

　　“南宫将军不必多礼，”凤锦虚回一礼，态度温和，同时还不忘提醒琉雪，“还不快上前见过南宫将军？”

　　这下子琉雪哪还能不明白，一下子就拿出了这段时日学的那些礼数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像足了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琉雪见过爹爹。”

　　之前白叔有特意告诉过她，在人前只唤爹爹便好，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万一被说破了也可用受宠来应对，这样一来，即使那些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也是不敢看低她的，也便无人敢欺负她了。

　　南宫将军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儿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异样，也是做足了宠爱有加的态度，只不过里面更多的还是公事公办，但一天相处下来，琉雪的举动性子却是真的讨得了南宫将军的欢心，甚至在两人辞去的时候表示了想要将琉雪留下来住在府中的念头。

　　对此凤锦虽然有些不舍，但也知道这对琉雪百利而无一害，便也答应了下来，而琉雪自然是毫无抗拒之意。

　　不得不说，南宫将军对她真的很好，让她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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