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莫问冬雪意，无非连理双凤栖（五）

琉雪就这么在南宫府住了下来，转眼间便也到了月夕，月色渐浓，天边婵娟皎洁，月华如练，银汉迢迢，不见云烟。

　　往年的月夕她都是与以前府中的一些与她一般的婢女过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自花一点银钱买些糕点，若是有空闲的，更是会相约去集市看看那花灯千盏，人涌如潮。

　　谁与谁之间说不上多亲近，但能够出去相玩一番已是奢极，大多数的人都只能等主子休息了才能偷溜出去看看集市的残景，可就算如此，所有人也亦是心满意足。

　　毕竟……她们也不过是婢女而已。

　　一阵夜风吹来将她从回忆中惊醒，懊恼自己又陷入了回忆，但那曾经集市里繁华瑰丽，却是让她记忆犹新。

　　心里像是有猫在挠一般，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渴望，不由拿起了荷包，打算向南宫将军当面告知一声，然后让暮云暮烟陪她去集市逛逛。

　　走到集市上，虽然时间还早，却已经是热闹非凡。

　　她一身银白锦裳，玉钗蓝钿，面上蒙着一薄白纱，在集市上走马观花式的走着，却时不时看看那头，逛逛这头，身上难得的灵动与活力是被南宫将军短短几日给宠出来的，也是因为适应了身份的变化，而好不容易释放出来的。

　　又或者说，这集市里的繁华本身就有一种让人轻松愉快起来的奇力，什么烦恼压抑，在这阑珊灯火，欢声笑语之中，都会被暂时忘却，然后出现的，便是最本真，最轻松的自己。

　　难得奢侈地将集市从这头逛到了那头，又从那头逛到了这头，琉雪一张小脸兴奋地微红，眼眸也是亮晶晶的，难得有了几分无忧无虑的姿态。

　　曾经的活力早在卖身为奴的那刻尽数封藏，可在这一刻，在万千繁华，在灯火阑珊之中，似乎再一次重拾，那一刻的风华，是暮云暮烟一生都忘却不了的景象。

　　时辰渐晚，夜色渐浓，最后看了一眼集市的景象，这才踏上了回程。

　　带出来的荷包中已经是空了大半，手上提着盏莲灯踏着月华，眉梢间尽是掩不住的喜色，也就在这一刻，她会有这个年纪的少女应有的欢乐。

　　“琉雪！”

　　突然有一声不太明晰的呼唤，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身子却骤然就是一僵。

　　“嘻嘻，看吧，我都说是琉雪了嘛！这不就回过头来了？”

　　琉雪记得，这是大夫人手下的最得宠的婢女之一，名为翠儿，亦是当初替那大夫人对她动手的人之一！

　　“啧啧，看这模样，不会是被人卖到什么销金窟里去了把？”

　　“青儿，你在说什么好笑的话呢，你这是忘了，这贱婢胆敢狐媚惑主，早就被夫人毁了容，毒了眼，就算是倒贴上去，也没人要吧！”

　　明明脸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完好如初，可在见到这几人的那刻却只觉得那些伤口还是在火烧般的作痛，听到之后越发不堪入耳的话，心里更是羞愤，原本被埋在心底深处的自卑又涌了上来，不由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转身，落荒而逃。

　　眼见着琉雪跑了，暮云暮烟相视一眼，随后两人兵分两路，一者去追琉雪，一者则对着那三人迎了上去。

　　“你们是杨府的婢女？”

　　“是又如何？你又是谁？你可知你跟着的那人有多么下……”

　　随着一声掌掴声，翠儿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又是一声提高了几度的怒喝声：“你敢打我？你这个贱婢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杨府大夫人手下最得宠的婢女！你信不信我回去让大夫人好好整治你！”

　　“杨府大夫人？”暮烟虽然平时跳脱，但若是横眉冷对起来，倒是让人心里无端端地发怵，“身为朝廷命官的正室，就是如此教养婢女的？”

　　“什么叫做如此教养？你不过一个贱婢，有什么资格妄议！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是吧？！”翠儿怒火中烧，怎么会听不出来暮烟是在拐着弯地骂她，顿时是暴跳如雷。

　　暮烟嗤笑道：“呵，如此刁奴，竟然还能得宠？看来你那大夫人的品行也不过如此。”

　　她说不上是什么小心眼的人，但那些人说的话她可一字一句都记得！

　　销金窟？狐媚惑主？毁了容，毒了眼？

　　明明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这心地怎生就如此恶毒！那些词怎可就这么随意便脱口而出，还如此当作闲谈挂于口边！

　　虽然早就知道小主的遭遇尽是不幸，但残忍如此她却是万万想不到！可小主却是在那满是恶意的府邸里生活了近十年！这期间小主受到的虐待她竟是想都不敢想！

　　“刁奴？你说谁是刁奴！”翠儿顿时忍不住扑上去就欲去打暮烟，眼见那尖利的指甲就要划到暮烟的脸，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从一旁伸出将其牢牢擒住。

　　“奴婢参见主子！多谢主子相救之恩！”暮烟见状就是行了个大礼，凤王府的规矩不比他处，就算是婢女，行再大的礼，也是不用下跪的。

　　“你小主呢？”凤锦本欲是去找琉雪的，途径此处听了暮烟的声音，似是在与谁人争执些什么，便也过来看了一看，谁知就恰巧见了这般景象。

　　“暮云去追了，”暮烟答道，“主子，当初小主脸上的伤有一部分便是拜此人所赐，据其言所说，是杨府大夫人手下的婢女，想来小主的伤应是受那杨府大夫人的指使让人伤的，就连小主的眼睛也是她们害的。”

　　翠儿在见到凤锦的时候就愣了，听了暮烟的话后更是背脊发冷，连忙跪下磕头道：“凤王饶命！凤王饶命啊！贱婢所作所为皆是受大夫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绝不是贱婢故意而为啊！凤王饶命！凤王饶命啊！”

　　其他二人也是立马跪下拼命磕头，害怕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凤锦之名早已传遍整个凤国，哪怕是三岁小儿都识得凤锦之貌，更何况是在天子脚下的人！

　　可恶！琉雪那个狐媚子贱婢怎生如此好命！就算是毁容了也能被凤王瞧上！果真是狐狸精转世！真恨当初下手怎么不再狠一点，真该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了才好！不！就该是直接弄死！这样任她如何，一个死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翠儿恨恨地想着，却突然被人抬起了头来，眼里的怨毒之色狠得让人心惊！

　　暮烟被吓得后退一步，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将手收回，因着惯性使然，翠儿一张脸直接摔在了地上！

　　“啊！——我的脸！我的脸！！”

　　翠儿反应过来后只觉左半边脸火辣辣地疼，顿时厉声尖叫一声，下意识想要触碰，却是痛极，一时只能护着，面目狰狞。

　　暮烟这才恍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片刻慌乱自责后又冷静了下来，她的理智清楚地提醒着她，这种人不该值得怜惜！可是害的人毁容的那只手却还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底有着一抹微不可查的异色。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一旁的凤锦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暗叹一声，却也明白当初就是因着这姑娘的善，才让她留在琉雪身边细心照顾。

　　想着不知到哪去的琉雪，凤锦的心中越发烦闷，但又不想便宜了伤害琉雪的人，便让暮烟将人遣送回了杨府，并随便好好“关照”一下其他的参与者。

　　最后，凤锦是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找到琉雪的。

　　琉雪一个人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也不哭，就这么待着，眸光涣散，就像是他第一次见她时那般毫无生气，而暮云则在一旁候着，不敢触碰，也不敢靠近。

　　“这是……怎么回事？”凤锦皱眉，看着暮云，等待着回答。

　　暮云却也只能摇头。

　　“小主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跑到了巷子里，奴婢追不上小主，然后再看到小主的时候就这样了。不让人靠近，更不让人碰，不然就会慌张地哭叫。奴婢……没办法，也不敢走开，便只好这么候着，希望小主能自己清醒过来。”

　　闻言，凤锦眉头皱得更紧了，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

　　“……琉雪？”

　　他尝试着叫她的名字，却是没有反应。

　　“……我是凤锦，是繁华啊。”

　　依旧没有。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跟我走，好吗？”

　　琉雪微动，似乎有声音传出：“跟你……走？”

　　“对，”凤锦见有希望，也是送了口气，“跟我走，跟凤锦走，跟繁华走。”

　　“跟……凤锦……走？跟……繁华走？”琉雪喃喃，抬头看向他，道，“繁华……不会……伤害……我？”

　　“对，不会。”

　　“不会……抛弃琉雪……吗？”

　　“对，不会。”

　　“不会……嫌弃琉雪……吗？”

　　“对，不会。”

　　凤锦耐心地一一回答，琉雪却是突然笑了，道：“不对，你不是繁华。”

　　“繁华从来都不在乎琉雪的，繁华在乎的不是琉雪的。”

　　“繁华……在乎的从不是琉雪的……”

　　突然有委屈的哭声响起，琉雪哭得很小声很小声，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奶猫，柔弱而无助。

　　凤锦顿时愣住了。

　　原本平复下来的心情又一下子揪起，再一次试着诱导，却发现完全没有用处，对方也不知道是没听进去，还是根本就不相信。

　　他毕竟不是医师，如果在这的人是百里夏荀，想必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眼见着时间越来越晚，不得已，凤锦只能一个箭步上前将人劈晕抱起，吩咐暮云去南宫府通知一声，随后便抱着琉雪往凤王府而去。

虽然这么晚了还叫人来有些不道德，但琉雪这样，也只能麻烦百里那家伙再来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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