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所谓龙

◆艾琳·塞西尔◆

女性左手抵着下巴，微笑着注视着我。

眼前这位女性的笑容，让我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

说实话，她笑的时候非常非常地好看。搭配她的那美丽的外表，这笑容就变得更好看了——

那条仿佛爆炸一般的单马尾，有一种旧时代扶桑浪人的英气感与不羁感。

和北欧白人一样白皙的肌肤，透着珍珠一般的温润。

金色的眼睛让我联想到了熔岩与太阳，但是那黑得非常纯粹的瞳孔，却犹如猛禽一般令人畏惧，为这双美丽的眼睛增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

明显是东亚人的柔和五官，也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完全没有大街上那些整容脸的违和感和不自然感，这在这个时代非常地难能可贵。而那种二十岁后半的成熟感，也让她有一种珍藏红酒的特殊韵味。

牛仔衫、牛仔裤和纯白无领衬衫的组合非常老土，更不说上面还沾着一些灰尘。但是这组合穿在这一米七五左右的天生衣架子上，加上丰满身材的衬托，变得尤其地好看，就算走在时装秀的T台上也一定大受好评。

而且，她的身上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仿佛视角拔高到了远远高于人类的高度，有一种超凡脱俗、却又俯视众生的感觉。

但奈何，她之前的话，实在是让我喜欢不起来。

无论是什么年代，总是会有这样的人。以为自己天命非凡，身上寄宿着特别的力量。结果到头来，只是年少轻狂的臆想罢了，在未来时想打过去自己一顿。

“我说，你是八年级学生吗？”我揶揄地问。

“当然不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挑了挑眉，对她的反问无比意外。

她连八年级这个词的特殊含义都不知道吗？

抽了抽嘴角，我对她威胁说——

“如果你是八年级生，这酒就不能卖给你了！澳洲有规定，未成年人不得饮用含酒精的饮料。否则售出者可是要罚款的！”

“有这回事？”

她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还是那么的让人不悦，令我有些不安。

就像那些戏弄人的坏家伙一样，喜欢看别人难堪的样子。

我可以肯定，要是现在她已经喝上了，她绝对会说自己其实未成年！

我冷静下来，耐心地对这个精神异常的客人解释——

“当然。这条法律要追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了。因为各种原因，有许多国家都发布了禁酒令，这个国家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后来的法规变得宽松了，但是未成年人依然禁止饮用带有酒精的饮料，许多场所和地区都不能饮酒。太平城虽然是自由港，但依然要遵守澳洲的法律。你连这条很基础的法律都不知道吗？”

“确实不知道，但我确实不是八年级的学生。”

“那你肯定患有八年级病。”我斩钉截铁地说。

她却眨了眨眼，疑惑地问：“八年级病？那是什么？是什么新型模因吗？”

“你是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老古董吗？连‘八年级病’这个词都不知道？但凡是稍微接触到互联网的人，都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吧？”

这个词原本出自于扶桑，被称作“中二病”。

就是说，明明度过了中二的年纪，但还是性格非常叛逆，把各种幻想代入到现实之中，总觉得世界围着自己转，总觉得别人都是在迫害他。

连这个词都不明白，这位挺漂亮的硬气御姐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以人类的时间观念来看，我确实能称得上是老古董。”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到完全不符合常理。“毕竟，我是龙。龙从蛇进化而来，蛇偷吃了不死药，后来被神灵惩罚，不死性被剥除了。可是龙却通过吞噬世界树根，将那份不死性重新唤醒，获得了一颗永远不会停止跳跃的心脏，能够抵消岁月的侵蚀。”

“好，说你是龙，那你倒是变成龙给我看看啊？”

“你确定？”她挑了挑眉，金色的眼睛闪烁着侵略性的戏谑。“我的真身比这个房间要大太多了。你的酒吧肯定是保不住了。这个商场也肯定保不住了。虽然我能确保你的安全，但之后的事情我无法保证。”

“……果然还是算了。”

我怂了还不行吗！大不了就真的当眼前这位既像牛仔、又像浪人的红发美女是口吐火焰、囤积财宝的恶龙好了！就当是Cosplay之类的！

而且我觉得，这个家伙，肯定知道我有其他工作，所以才故意来找茬的！

听到我这么说，她又挑了挑眉——我发现，她很喜欢挑眉这个动作。

“你终于肯相信我是龙了？”

“我能看得出来，你没有接受义体化改造。这种人的稀有程度比动物园里的老虎还高，就和几十年前有个人没有智能手机一样。你要真的打算蒙骗我，没必要这么麻烦。”我勉强分析着，试图找到对方身份的答案。“但是……这不意味着我相信你是什么龙。你要是说你是吸血鬼，我反而可能会相信。就算是现在，关于吸血鬼的都市传说还有不少。”

“我见过货真价实的吸血鬼。他们太弱了，模拟的阳光都能让他们灰飞烟灭，任何神圣的气息都能让他们感觉到强烈不适。活了两三百年的吸血鬼，连一头成年的高等亚龙都打不过，实在是可笑得很。说到底，吸血鬼只不过是能活得更久的人类罢了，绝大部分人类就算活得久一些，也不会有什么长进。”

“重点不是这个！总、总之……”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甚至分不清这个恶趣味的假货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能像个没见过陌生人的阿宅一样，让气氛变得非常尴尬。

好吧，我确实是个没见过多少陌生人的阿宅……这点倒没错。

这尴尬没有持续多久。阿妮从自己的外套上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金色金属，看起来就是她承诺的黄金。

“喏，这是一克的黄金，不多不少，你可以检查一下。我还记得汇率，一克黄金是四万五千澳元，多出来的钱是你的小费，十分之一的小费应该够了吧？你的服务让我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这让我很舒服。”

“这真的是黄金吗？不会是假的吧？”

“你没见过黄金吗？你要是见过，自然知道该如何分辨。”

“……黄金是奢侈品，我只见过黄金首饰，这样的金块还真没见过。”

说出这些话，真的令我非常地尴尬。

早知道就不开这个酒吧了。一时兴趣终究是兴趣，作为一种伪装，很容易被阅历比较丰富的人看穿。这才第一个客人，我的老底都快被抖完了。

为了把天给聊下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赶紧继续尬聊。

“……不过，抠门这方面，你倒是和龙挺像的。故事里的龙都很抠门。”

“我本来就是龙。龙对自己的财宝都非常重视。财宝不仅是财富，更是一种概念上、被人类定义为‘贪婪’的力量。龙是半物质半精魄的生物，越是积攒财富，龙越是能从贪婪中汲取力量，变得更加强大。”

“但是……真的很遗憾，我这边确实不收黄金。”

“那还真是遗憾……看来这酒是喝不成了。”

说着，阿妮非常干脆地站了起来，转身要离开。

好歹是第一个客人，看起来是个有钱人，我怎么能轻易放她走！

“阿妮小姐，您先等一下！”我急忙喊道。

“怎么？还有别的事情吗？”她转身问。

“就当是我请客吧，这杯酒我会调制好给您的。”

“不需要。”说着，阿妮拉开了房门。“免费的酒，没那个味道。”

“那个……我能看出来，您刚刚来到这里。您有地方住吗？”

“确实没有。不过住哪里对我都无所谓，睡大街上也行。你难道还担心这点吗？我是龙，根本不需要在意安全。以前无聊的时候，我还在云中睡觉。”

果然是这样，她还没有融入到这个世界里。

我不知道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漫画和小说一样的生活会降临到我的身边。但是，作为一名主业是黑客的人，一个毕生都追求着刺激的人，我对这种事情绝对不会躲避。

这个世界已经那么枯燥无趣了，当然要好好抓住机遇了！说不定我就成了故事的主角呢！到时候各种有意思的事情一定会多起来的！

“不，我想说，家里正好有一个空房间，你可以住在那里。”

“哦？这个时代竟然开放到这种程度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玩味，根本在撩拨我的怒火！

虽然她确实挺好看，没有经历过义体改造，我也是在澳洲教育下摸爬滚打出来的，勉强算是有过几任男友和女友。可是才刚见面就说这种话，怎么可以这个样子！这几乎等同于无礼的调戏，很容易被厌恶的！

“怎、怎么可能！我……我的意思是说！别看外边有很多人，但是太平城的夜里其实不怎么安全。这个城市是各个国家一起出资建造的自由贸易港。所以鱼蛇混杂，前几天还有社团火并——可笑的是，那些社团还都是注册的合法社团。再加上十几年前的事情，社团火并在这里几乎等于合法。只要社团合理善后，没有无辜者受伤或者闹事，再用大型3D打印机之类的修复好战斗痕迹，警察和市政都不管的！”

“所以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是龙，枪械对我不管用。”

“你没有身份，要睡也只能睡那边隔一条马路的烂尾区。烂尾区原本是澳洲自己出钱建设的区域，但后来发生了贸易世界大战，政府没钱，那地方建设一半就烂尾了。那地方很不平静，不仅汇聚了各种无业游民、非法入境者，还有许多非法社团混迹在那里，没有警察，没有医院，去一趟可能人就没了！”

“哦，你说那个地方啊……我刚刚就从那边过来。可是啊，我在那边看到了你这个酒吧的广告，这么说来你和那边倒是有不少联系的？”

“当然没有联系！”我义正言辞地说，可语气却立刻软了下来。“我这也是被形式所迫。欧洲区不能张贴广告，一般的广告又非常贵。想来想去，我也只能去烂尾区的边缘贴一些打印好的广告了。”说到这里，我的语气又兴奋了起来。“只是万万没想到，那些广告还真有效果。开业两天了，终于迎来了头个客人。我差点以为连续一个星期都不会有人来呢！”

“但是我似乎找不到去你家的理由。”

“我能搞定你的身份问题！太平城没有身份ID系统，又是一个2043年才建立的移民城市，只要有了雇佣合同，你的身份就能确定了。之后根据关系人——也就是我进行串联，就能在太平城的管理系统内获得一个独一的ID。这样，你就能开设银行账户，能买保险，能租房子，和在这里的居民没有什么区别。”

按照一开始的设想，这个酒吧的作用就是这个样子的。

如今只是把这个时间给提前了而已。眼前这个自称阿妮的人也确实需要。

可是，阿妮却摸了摸鼻子，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她没有说话，反倒是让我更加心急了。

“总、总之！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来我这里打工！看你这副老古董从无人荒野爬出来的样子，想必你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吧！”

“我绝不会为任何人打工，这是原则问题。”

“……你不会真的是龙吧？”

要不是拥有和龙一样的傲慢，没有身份的普通怎么会拒绝这样的帮助？

说真的，经过这些简短的交流，我的心里边已经相信她确实是龙了。她的表现，实在是太过于异常。她的精神，也和人类不太一样。从她的态度和语气中，任谁都能察觉得出，她就像大自然一样，不把人类当做特殊的东西。

听了我的话，安妮终于走回来了。

她拿起吧台上的调酒壶，瞄了我一眼，问道：

“这个调酒壶，你有备用的吗？”

“有是有……喂喂！你在做什么啊！”

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就直接双手一按，就把铁壶给捏了下去。

随着“嘎吱嘎吱”难听的声音不断响起，铁壶的大小被迅速压缩。

不过区区数秒钟，摇壶被她轻而易举地缩小成丸子大小，被她捏在右手中。

“为你展现我的肉体力量……这样可以吗？”

自信而又傲慢地笑着，安妮摊开自己的右手。果不其然，合金做成的摇壶，被她捏成了不规则的金属块。

我惊讶无比地望向那个金属块，然后又看向了那个一脸笑容的红发女子。

“你……竟然……！把这调酒壶……给捏成这样了？”

“这种程度，通常的义体改造做不到吧？”

“……这是军用级别的程度了。如果你有义体改造，那一定是接受了黑诊所的非法改造。要是这样，我真的会报警。可是……”

“可是我没有经过义体改造。我连那个‘电子副脑’都没有。对吧？”

这是当然的。从她走进这个大门，我就知道她的身体器官中不存在任何金属的成分，是完完全全的活体生物。就算是那些大力士，也要鼓足吃奶的劲，才能把用双手把那个很厚实的摇壶压扁，但压成铁矿就完全不行了。

也就是说，只有幻想小说的状况，真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而我，真的有可能是这个小说的主角之一。

这实在是……让我太激动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

但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离谱，我始终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都是现实。

“你不会是某个大型生物企业的人造人吧？或者是从军队里退役的超级士兵？又或者是因为你是超级黑客，我才看不到你的义体特征？”

“我是龙。一旦有人问起我的身份，我绝对不会隐瞒。这是原则问题。我不喜欢说谎，也不屑于说谎。人类的谎言，对我而言就像狼披着羊皮一样可笑。狼或许能骗过羊群中的羊，但是对于龙而言，狼的伪装实在是可笑得很。”

“但是对方信不信就另说了？”

“别人怎么想的，与我无关。但是别人在想什么，别人想要隐瞒什么，我都知道。一个区区人类想要欺骗龙，只能说明那头龙蠢得可以。”

那也就是说，我的身份其实早就暴露了？

联想起那些三流小说中龙的能力，我一下子就慌了起来。

“你不用惊慌。这不是基于魔法，而是基于经验的积累。我活了很久，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伟大者也有卑微者，有无私者也有贪婪者，有善于说谎者也有从来都不说谎者。我能轻松地看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那……你能看得出来，我是什么人吗？”

“开酒吧不是你的主业，要不然你不会把酒吧选在这里。装修的水平也不会这么稀烂。当然了，但凡脑子没问题的人类，大多都能推测出来。但是，从你刚刚的言行举止中，我能看出普通人看不出来的东西。”

“你能看出什么？”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你只需要知道我知道的东西有很多就够了。”

又是这样故弄玄虚！这人够恶趣味，那么喜欢戏弄别人！

可是……这么漂亮的一个人，我也其实不是特别生气。

“那你准备怎么做？”我继续问，“要知道，如果你离开这里，我有可能对一些感兴趣的公司汇报。到那个时候，你的安全会很成问题。”

“你这是在请求我在这里结束掉你的生命吗？”

她依然笑着，可是这笑容却变得无比玩味，烈焰般的头发仿佛能把这个酒吧点燃，金色的双眼更是透露出猛禽一样的冷酷。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到自己的脑袋被她按在双手之间，然后“啪”地一声，像碎掉的西瓜一样，完全破裂开来，就像她刚刚捏那个摇壶一样。

无论如何，我自认为我的脑袋肯定不可能有钢制摇壶那么坚固。

可是，我这人向来都不服气。即便面对死亡威胁，我也不会害怕！

“这里可是有摄像头的！要是我死在这里，警察一定会发现的！”

“既然不是请求，那我自然不会那么做。”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她闭上眼睛，思考了一阵，然后睁开眼睛对我说：“这样吧，我买下这个酒吧。”

“你……买下这个酒吧？”

“这个时代，天然宝石应该算是很稀有的东西吧？”说着，她又从牛仔衫的另一个上口袋中拿出来一枚晶莹剔透的红色石头，放在吧台上，说：“这个是最顶级的鸽血红宝石，7克拉重。你可以去找最近的珠宝店，鉴定一下价格，绝对能买下你这个酒吧。”

“我说，你是认真的？”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这女人了。

或许，龙的想法和逻辑真的和人类完全不同吧？

人类普遍认同的价值，在龙的眼中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我说了，我不屑于说谎，而且我确实喜欢随性而为……不过，买下这个酒吧，就意味着你要成为我的员工了。”

“我成为你的员工？”

哈？事情还有这个样子的？

我感觉自己要被眼前这位丽人的异想天开逗笑了。

明明这个酒吧新开业不久，老板转眼间就要成陌生人的员工了？

喂喂，侮辱人的人格也要换个说法吧？这么说是要闹哪样啊！

可是，这女人依然是之前的样子，看起来平和，骨子里却傲慢到了极点。

“单纯的调酒师而已。我不会要求你做其他的工作。除此之外需要你协助的情况，我都会为每一次行动提供合适的佣金。在这方面，我比人类更讲信用——我不屑于对人类这种反复无常的生物说谎。”

“你都没喝过我的酒，你怎么确认我是合格的调酒师？”我好奇地问。

“合不合格都无所谓。我又不指望这个酒吧能够赚钱。我只希望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而已，本意和你一样。”

“要是这枚宝石是真的，我就相信你是龙。”

“你去吧。我会留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话，我已经渴了，等着喝你给的酒。”

“在我确定这枚宝石的价值之前，你可别乱动！我的电子副脑连接着这里的摄像头，一旦你敢偷东西，我可是会报警的！”

阿妮只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搏一搏。

把这枚红宝石和这枚黄金放到口袋里，我走出了房门。

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鉴定师。如果他说宝石和黄金斗士真的，那就一定假不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那我可就撞大运了！

那可是龙啊！是喷火的大怪兽！就算自己成不了主角，成个暗黑女干部当当，那也是极好的事情啊！至少这一辈子不会醉生梦死，活得那么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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