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雨无月

2014年，6月21日夜

路生平瘫倒在泥泞的路上，像被抽掉灵魂般无力地抽搐着。

已是零时的雨夜，星月的辉光被乌云笼得严实，没能放过一丝任其逃向人间。通往澜沧市公墓荒僻的山间公路上，除了几盏老旧的路灯，在风雨中投下点点残烛似的微光，就只剩下路生平身前男子眼中妖异的暗紫色光芒了。

四肢愈发无力，呼吸愈发急促。路生平只觉得有什么人强行将自己的天灵盖掀开，硬是挤涨着往里面塞了好几十个炮仗，轰鸣着传来一阵爆裂般的痛感——而这一切只因那两点勾魂令似的眸子罢了。

只因无意间瞧了一眼，那种致命的深邃感——让人如同置身于茫茫太空，拼命地汲取，却没有半分氧气。外在的冰窖般的寒冷同体内气体膨胀炸裂的灼热感一同爆发，路生平已经分不清这是主观的幻觉还是客观的事实了。

死亡似乎已经很近了，他想要挣扎，却无从挣扎，像是沉溺在太平洋中心，徒劳的耗尽自己的最后一丝精力再没入大海。

——或许这就是命吧……

无力的，他想。

——可笑啊，我竟然曾经相信这种东西？！

望着身前的黑影，他想。

头顶标志性的淡金色圆环，虽然在光线下不是很清楚，但也能模糊看见一对羽翼的轮廓——这不是《圣经》中记载的天使那又是什么？

他不可能认错那个身影，即使对方只是被幻想出来的存在。

毕竟他的世界除了她，便只剩下了神话传说一类人类幻想出来的产物。

六岁之前，他的世界没有光。孤独的一个人生活在黑暗之中。

后来他有幸认识了墨辛，至此，他的世界里多了名为“朋友”的存在。但即便如此，他的朋友也不多，甚至可以说少的可怜，算上青梅竹马的墨辛，应该有……两个吧？

但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的人生也留不住太多的身影。

有她，就足够了。

即使一天天长大，他的世界也没再变过；即使与外界格格不入，他也从未感到过恐惧。

因为哪怕被集体所遗忘，还有她陪着，因为有她，所以他可以放心的做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中二的孩子，能不顾及现实生活中的悲哀与凄凉，完全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因此他无比感谢命运，感谢神明让他们相遇。

他一直是个很懂得知足的人。

只是某一天，毫无征兆的，她走了，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一句道别，一句祝福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一下子，他的世界全乱了。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但他终究还是与她重逢。

昔日灵动的双眼已无任何光彩，贝齿紧紧地咬着乌黑的嘴唇，像是想要抓住什么的右手无力的靠在门边

他终究还是与她重逢，但她没能等到他。

——这算什么？命运？神旨？

哭着，笑着，路生平癫狂地跑过埋葬她的公墓，跑到这条荒僻的路上，失魂落魄地撞见了这个所谓的『神』。

一切都像是命运的安排——真是讽刺啊——他曾比谁都信仰着神，相信着神的存在。正因如此，当命运残酷地撕开这一切之后，曾经对神的信仰有多么的真挚，转变而来的诅咒有多么的恶毒。

小雨淅淅沥沥的地落到路生平头上，汇聚到发稍，从他愈渐失焦的眼前滑落，滴到水洼里，留下一圈淡淡的涟漪——不，还没来得及扩散开来，便被后来者所覆盖，没能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虽说对于『生』，路生平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但：

——还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啊……

『天使』静静地注视着地面上缓缓失去体温的路生平，似乎有些腻了，转身准备离去——

“打了人就想跑，怕是不太好吧……”

突兀的，一到流星似的银白光华伴随着陌生少女淡淡的声音，在一串空气的爆鸣声中砸向『天使』——它几乎没有反抗，也没能反抗，就被径直砸飞出去。

白暇的光华比声音先一刻到达。

即使是半只脚已经踏上奈何桥的路生平依旧能感受到身旁呼啸而过的风声——

大地哀鸣着，那风，神经质地咆哮着。『天使』被那光速袭来的不明物体砸得连连向后。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它的双腿像两只铁犁似的深深没入柏油马路，带起一阵碎石与泥水的风暴。

冲出路基，冲进路边的森林，一连砸断好几十棵树，才没了动静。

“你不应该看它的眼睛，那种『诅咒』下，你可承受不了多久……”

紧接着，只听见咻的一声，先前那个少女的声音再次传入路生平耳中，一柄匕首划破雨幕，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飞来，擦过他的脸颊，直愣愣地扎到地面。周身传来一阵阵的刺痛，笼罩在路生平身上的那种窒息的压迫感同来时一样突兀的消失。

路生平踉跄地站起来，抚摸着脸上匕首带起的浅浅的血痕，目光死死地咬着身前的人儿。

四下的路灯在先前的风暴中已经彻底坏掉了，月亮仍躲藏在浓密的黑云里，不露出一点光芒——在这种情况下，那道身影就显得极为引人注目。

照轮廓以及之前的声音，应该是个女孩。她那长长的衣摆上环绕着一圈古朴的文字。

文字是卢恩符文，路生平在一些书上见过——这是《北欧神话》中记载的，一切神秘的源泉——大神·奥丁以眼为祭品，饮下了智慧之泉；以自己为祭品，将自己九夜倒吊在树上，以此为代价拾取了这些奇妙的文字。

此时，那文字在一片黑色中静静地放射出幽蓝色的光华，给人以一种奇异的错层感——明明是书写在布料上又像悬浮在空中，似真似幻，格外诡秘。

拜此所赐，路生平才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身影。

“情绪波动挺正常的……看不出来你三观挺牢固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黑影率先发声，打趣的冲路生平说到。

“其实我是一个坚定的唯心主义者来着……”路生平苦笑着自嘲道，“只是我没想到只是骂了一句神，就恶劣到连十八层地狱都容不下我了吗？还得劳驾天使把我顺到国外去……”

“你倒是心挺大的——不过我想，你怕是国外的地狱都去不了。”“呃……神有那么小气吗……”“神倒是不介意。只是这世上已经没有神了，所以即使你想下地狱，有没得地方下。”少女似乎真的在为路生平考虑一般，黑色的人影呈现出扶额的思考状，紧接着，她话锋一转，“还是说——你认为刚才那东西真的能称之为『神』？”“好好看着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少女刚才灵动狡黠的声音突兀的挂上了几分凶厉，她灵敏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状的物体，猛的往空中一挥，在幽寂的森林里划出一道夺目的赤芒。

铮——

金铁相撞的哀鸣蓦地打破森林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寂静。

——不是神？那是什么？

路生平此时很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发问。

剧烈的震荡漾开了狂风中飘洒的雨水，呈现出一个球形的空腔。少女纤细的右腕猛然发力，赤色的兵刃骤然腾升起夺目的火焰。与此同时，一柄纯粹由光编织而成的，近两米长的剑刃，从虚空中闪烁而出。

一对硕大微亮的纯白羽翼也随之展现在夜幕下，与四周的黑暗形成鲜明的对比。『天使』头上的光环比先前更为明亮，应和着少女手中的绯色，将墨色的林间渲上几分晨曦的光景。

震飞了袭来的对手，少女的衣角在风中微微上扬，其上的文字愈发凝实完全游离在了布料之外，比起之前的虚无缥缈，显得更加玄妙。

朱唇轻启，少女低吟着古老晦涩的语言。她抬起持枪的右手，燎燃的赤色枪口对准空中淡金色的身影——对方也静默地报以回视，暗紫色的眸光渐渐攀上光辉长剑的锋芒。

迟钝的鸟雀似乎终于觉察到了林中的异样，从梦里惊醒，高声喧腾飞舞——

如同约好了一般，两人同时动了起来：

脚，踏碎了大地。少女猛然向身后退去，震裂路面换来的巨大反作用力使其获得了惊人的机动性。燎燃的枪身似乎也蓄足了力量，枪口喷薄出簇簇红莲，炙热的火焰蒸掉了临近的雨水，在潮湿泥泞的路面上拉起一道火筑的高墙。

翼，划破了长空。『天使』无视了前方的炽热，扑打着羽翼向少女伏冲而去。它手中本就极长的剑刃骤然再度延伸，清冷的寒光撕开了烈焰。火幕并未对其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天使』以近乎打破音障的速度迫近少女。

在这等速度下，火墙毫无悬念被冲散了，如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忽闪着在雨中破灭。『天使』斜拉着光辉长剑，于空中掠起一片流光的飘带。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骤然增强的风压，少女止住前行的步伐，回转身形，手中紧握着炎之手枪，毫不畏惧的迎上了对手的剑刃。

火焰，蒸干了雨水，烘裂了大地；

寒芒，撕裂了森林，击穿了山体。

光与火的相遇再次引燃了夜色，溅射出抹抹别样的流苏——在这仅因移动就变得疮痍的地面上，辉煌激昂的礼乐随着大地悲怆的伴奏达到了巅峰。

亮银与赤红的流星一触即分，如泡沫般爆裂在玄色之中，旋即又在森林彼端重逢，像极了夜空中此起彼伏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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