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是为了未稳的暂歇

世间的真理往往只有一句话，简单却又发人深省。

谎言也是如此，越是简单就越不容易被识破，也越容易迷惑他人；反之，越是复杂就越是容易产生矛盾，对他人的束缚性也就越强。

有束缚就有反抗，当人们认真起来的时候，再高明的谎言也会被破解。

所以，谎言就像是水中倒影的幻月一般，投入石子就能破坏。世界上不存在无法消散的幻影，当然也不存在无法拆穿的谎言。若是“谎言”达到了罕有破绽的地步，那“谎言”就不再是谎言，而是真理了。

不会随波散去的明月，只存在于夜空之中。

谎言，和尚未成为真理的理论一样，殊路同归。但两者还是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它们的存在意义绝不一样。

理论是为了化为真理，而谎言却只是为了欺骗人类。

“干杯！！”

手中的玻璃杯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碰杯的微颤感传回了持杯的手心。

“没想到会那么顺利呢。我们只是稍微假扮一出戏，就唬住了他们所有人！！”几乎是用倾倒的方式将整杯啤酒灌入口中，我一仰头将酒全部送入喉咙中，“哈～真的好久没那么舒心了！”

清凉润滑而又略带苦涩的感觉，瞬间将我的身体填满。

“……你喝酒的样子和你的外表毫不相符呢……”筱彻呆呆的看了看倒空的酒杯，又呆呆的看了看痛饮啤酒的我。

“是吗？唔喵。”大量的二氧化碳从胃中直冲嗓门，让我连打了几个嗝，“以前我觉得酒水都是些难以入口的饮料，所以每次都是一口喝干，免得糟糕的口感总是折磨我。长痛不如短痛嘛，唔喵。”

“……你这种像猫一样的打嗝声，把你的学生会长形象全毁了。”

“有吗？唔喵。大家打酒嗝的声音、唔喵、都差不多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都开始觉得喉咙像被猫挠了一样。

“差多了，至少我不会发出这种猫叫。”

筱彻叹了口气，开始往烧烤盘上倒食用油。

“哦？那你的打嗝声就是汪汪之类的？唔喵。”

“喂喂，动物系角色有你一个就够了！”

文化活动周停办的消息，一上午就传遍了整个学校。为了表示庆祝，我中午就向筱彻预约了今晚的自助烧烤晚餐。

毕竟我和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那种糊烂的苦肉计居然能成功，我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筱彻一边给盘中的烤肉刷上烤肉酱，一边淡淡开口说道。看来相对于饮酒，他倒是对食物更感兴趣。

“你看，电视也好，网络也罢，里面不是常有这种剧情吗？大选期间或是重要事项公开时，为了争取更多的舆论支持而雇人刺自己。这样的戏码几乎每年都有，而你们学生会居然还会吃这一套，该说他们还是些不成熟的学生吗？”

他用筷子夹起一片烤熟的肉片，不慌不忙的送到自己的餐盘中，看来是打算听了我的回答后再去品尝。

“啧啧，这你就不懂了。”我露出炫耀一般的微笑，同时将芝麻撒在还未烤熟的牛肉上，“一个糊烂的计策，它之所以糊烂，就是因为被用了很多遍却依然有效。而且自捅一刀的苦肉计不管放在什么时候使用，它都属于先伤己再伤敌的奇策，被看穿的危险性最低，对我们来说最安全。”

“哦……”筱彻听了一半就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游离在我的左手上，“你左手上的伤，还没好吧。”

原来他担心那件事吗？他居然这么敏感的察觉到了？

“很浅的伤，不必放在心上。你的那一刀，其实是我故意往上撞的，所以根本不用在意。”我把左手往桌下藏了藏。

“虽然很浅，但是伤口却比较长，对吧。当时挥斩的动作没有收住，总归还是我的错。”筱彻叹了口气，“身为杀人鬼，看来我还不够成熟老练。”

…………先去杀个人再说什么成熟老练吧！！

“都已经没关系了。再说了，筱彻你想，要是伤口就那么装模作样的一点点，那我的说服力就会大减了。”我摆了摆手，接着举起酒杯又灌下一口。

“少喝点吧……”筱彻看不下去我饮酒的样子，拿起烤肉夹夹起几片烤熟的肉送到我的餐盘里，“你要是喝醉了的话，还得我送你回去。要是被你手下的学生会成员看到了，那就成笑话了。”

“放心吧，我是不会喝醉的！！唔喵！”酒嗝又开始止不住了，我迫不及待的扒下两口烤肉。

“唉……这种样子的你，居然也能调动得了那些闹事的学生。”筱彻单手托着下巴，一脸无奈的看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我，“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事态已经彻底失控了，眼看就要演变成可怕的起义事变，完全没料到你居然能把局势一把揽住。你简直是个天生的骗子和演员。”

“唔喵，真是的，这有什么呢。人们就像流水一样，大部分人不会有脑子去思考自己前进的方向意味着什么，只是随着地势高低起伏而改变流向。”我终于缓过一口气，“我所做的，不过是打开一两个闸口、铲平一两个险滩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靠着演戏和说谎，将人们内心的不满放大化和显性化，接着将这些不满集中起来化为洪流，如此一来大家就都会纷纷汇入其中了。”

我再一次给自己空掉的杯子里倒满了啤酒。

“说到底呀，我也没有实力去驾驭那种意识洪流，所以我只能尽量控制住源头，在一开始就慢慢调整好方向，然后任由事态发展。大家都很讨厌文化活动周，取消它是众人共有的想法，我不能改变它，所以只能利用一下了。”

我对着筱彻端起酒杯。

“不管如何，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结果，来！干杯！”

筱彻撇了撇嘴角，举起酒杯回应了我。

“听起来就像你的经验谈一样，不过倒也算有趣。”

酒杯再次碰到了一起。

在烧烤店的二人晚餐，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

而被我喝空的酒瓶，也在不知不觉中堆积到了无法直视的地步。不知不觉的谈笑，不知不觉的灌酒，最后在我整个人都不知不觉的时候，账单被送到了面前，而买单的人已经不可能是不知不觉的我了。

“……明明之前说是你请客，结果最后还是我付帐。”

筱彻叹着气将钞票放在服务生的托盘上。

“唔喵，谢谢招待～～”

“喂……你这家伙不是说不会醉吗？还是说现在也在装醉骗我？”

“唔喵，我已经吃不下了～～”

“…………”

整个人都侧着趴在桌子上，我已经懒得顾及什么仪态了，只能揉着迷糊的双眼，盼着筱彻伸手拉我起来。但这家伙却叉着腰打量我半天，最后抓住我上衣的后领，把我像只野猫一样拎起来带出了烧烤店。

不要，这样好丢人！！

直到双脚悬空我才有些清醒，但又不能挣扎，那样只会让自己更加丢人。在被带出店门的那一刻，我向后狠狠踢了筱彻一脚，强迫他停下脚步。

“放我下来啊，笨蛋！！”

“终于知道羞耻了？会长大人。”

在渐渐泛冷的夜风之中，我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升温，而脸部的温度甚至高过刚才烤肉用的铁盘。

“背我回去吧，筱彻同学？”

什么也没多想，我坏笑着向他提出了过分的要求。

“……别开这种玩笑啊，宿舍离这里最多500米，我扶你回去就好。”

“哎～～那多无聊。送醉酒的女生回宿舍，这是多少男生一直向往的美差，你这个不识趣的笨蛋，还不快给我，唔喵！”一个酒嗝把我呛弯了腰，“咳咳，快给我照办！更何况我现在根本不能走路啊。”

“你刚才说无聊了吧，你果然是在骗我是吧！”筱彻一副忍受不了的表情，“你到底要闹哪样啊，会长大人。”

“这是学生会长的命令哦，还是说你忘了之前的事？私自拆毁商用广告牌，威胁同校同学，啊还有，持械刺伤学生会长，这都是重罪哦，杀人鬼同学。”

“…………”

赢了，我向筱彻伸出了双手，示意他照我说的做。筱彻看了看四周，确认周围没什么人关注，他才犹犹豫豫的蹲下身来，将已经被醉意折磨到动弹不得的我背上后背。

突然间有了依靠，发虚的飘忽感顿时一扫而空。我紧紧抓住筱彻的肩膀，稍稍向周围看了看，发现身边注视着自己的行人越来越多了。

糟了，害羞到好想钻到地里去，但是却又舍不得某种奇异的满足感。

和谎言不同，那比谎言还要可靠。

和谎言相同，却比谎言还要甜蜜。

在被霓虹侵染的斑斓夜色之中，两人就这样保持着背负与被背负的姿态，一步步向前走。

“筱彻，加入学生会吧。”

伏在他后背上的我，嘴唇一碰说出了这番话。

“我们一起合作的话，不管是怎样的情况都能安然度过。就像这次一样，没有我们办不成的事情，也没有我们扳不倒的对手。”

一个人的独角戏我已经厌烦了，但若有个同伴的话，就能走的更远吧。

“是没有我们演不了的戏，没有我们说不了的谎吧。那种虚假的地方我可不想去，我的日常已经够虚假的了。”

筱彻没有任何动摇的拒绝了我，连头也没有回。

“因为厌恶那种追名逐利的地方吗？还是讨厌像我这样利欲熏心的家伙呢？”我想用额头去轻撞他的后脑勺，不过却被他巧妙的躲开了。

“虽然我不喜欢活动周，但是你却将它的停办当作自己的政治筹码，对此我确实感到厌烦。不过对你本身，我倒并不算讨厌。”

他稍稍放慢了脚步，对于周围人的目光他也不那么在意了。

“应该说是惋惜吧。单纯心，你的外表其实很配你的名字，不过性格就完全相反了。其实那些同学之所以会听从你的安排，恐怕更多原因是相信你吧，毕竟你是学生会长。”

抓住筱彻肩膀的手在渐渐放松，我的注意力也开始往对话上转移了。

“说什么呢，你这家伙。名字也好，身份也好，那都是面具一般的存在，说白了就用来骗人唬人的！”我感觉到了被筱彻同情的羞耻心，“你不也是一样吗？从不杀人的杀人鬼同学？”

“我和你完全不一样，我真的是杀人鬼。”他淡淡的辩解了一下，“不会为了欺骗而去欺骗。不过你不相信的话，那反而正好了，我也不想别人知道。”

完全入戏了吗？本来我以为，他在杀人鬼这层壳的外面，又套了一层虚构的伪装。正是这层伪装，让他一直努力扮演着正常人的角色。但现在看来，他似乎一直把虚假的身份当作真物来追寻。

将假当成真，将虚妄当成现实。他真的很享受那种虚伪的人生。

一个人，怎么能够做到完全脱离现实而存在呢？

一个人，怎么可以任由谎言浸泡全身而生活呢

就算是我，也……

“就算是你的话，难道就没想过要改变下吗？”筱彻突然停下了脚步，侧着脑袋看着身后的我，“我看你也没有什么非要靠说谎才能获得的东西吧。”

“确实没有……但也有靠着谎言才能保住的东西。”我拍拍他的肩膀，“放我下来吧，我好多了。”

没有可以一直依靠的后背，就像没有一直有效的誓言一样。

“很多东西，我都是掺入谎言后才获得到的，一旦失去那份虚假的成分，那些东西以及以那些东西为基础的其他存在，就会立刻土崩瓦解。”

“那些东西重要吗？”筱彻难得的露出一抹浅笑。

“这……”我也不得不思考了一下。因为酒精的关系，我已经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言语阀门，大脑里想到什么就立刻说出嘴了，“说真话，那些东西都是些俗物，不重要。但是得到它们和失去它们的结果却很重要。学生会长的职位就是那么一回事，但与其说我想要这个职位，不如说我不想失去它。”

一阵夜风吹来，让之前因为饮酒过多而流汗不止的我打了个哆嗦。我不禁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身体也向后缩了缩。

是的，不想失去。

就像不想失去身上的热量一样，我不想失去手中的任何一物。迷迷糊糊之中，我又想到了幼儿园时期的第一个谎言。

如果那时候我说了真话，会怎样？不可想象，不敢想像，只知道我一定会失去某个相当重要的东西。努力说谎，努力圆谎，一切都是为了守住那样东西。

我的谎言，都是为了守护而存在的！

我忍不住想要这样大声为自己辩护。

“为谎言而生之人，又会为谎言而匆匆逝去，一如苍黑夜空之中那颗成不了太阳的彗星。会长大人，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末路。谎言套谎言的结果就是谎言堆积如山，而被压在下面翻不了身，就是你最后的模样了。”

筱彻又开始用奇奇怪怪的腔调说话了。

“呐我说，如果我的骗局终有一天被拆穿了，你会来救我吧。”

面对我的问题，他却将视线移向夜空。

“我是杀人鬼，不会救人只会杀人，最多能保证不会杀死你和你的谎言。”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哪怕骗骗我都不愿意吗？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扯着他向前快步向前疾走。

“现在开始～天才学生会长的猜谜时间～刚才的晚餐我们一共喝掉了多少瓶啤酒？”

“……一共要了两件啤酒，最后退了四瓶，所以我们喝掉了整整20瓶……”

“恭喜你，终于答对一题～”

轻易把别人当成白痴，就是在把自己视为傻子。

和筱彻胡闹了一晚上的结果，就是宿醉一整天。虽然我不记得我到底是怎么爬回寝室又爬上床入眠的，但是我却知道我是怎么醒的：一阵可恶的手机铃声硬是将我沉重的眼皮撬起，逼着我打起精神起床。

“来学生会的会议室一趟吧，有要事相商。”

打来电话的是副会长，原本一直对我爱理不理的她突然亲自通知我开会，顿时让人觉得蹊跷不已。

稍稍意识到一些危机苗头之后，我立刻开始了行动。早餐和中餐全部放弃考虑，洗漱和穿衣同时进行，原本整齐的短发也有几根乱弯乱翘。

越忙就越慌，越慌就越忙。刚刚走出宿舍门，我才想起忘了把胸章带上；走在教学楼的阶梯上时，我才后悔应该先打个电话给学生会秘书，先探听下情况才对。

“抱歉来晚了。”

我一边公式性的寒暄，一边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但当我看到里面情况的时候，我那还未迈进门槛的左脚怎么也无法移动。

里面没有别人，只有副会长一个人。

根本不是什么会议，而是一对一的密会。

陷阱！大意了吗？！

“呃……看来人都没来，所以没事的话……”

我用生硬到有些结巴的话语为自己圆场，同时想将迈进门槛的右脚抽回来。

“有事哦，当然是有事。”副会长露出了几分凶险的微笑，“昨晚我们的会长大人过得很愉快吧，毕竟大功告成了嘛。”

为什么她会知道？！！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还想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但表情却已经僵硬定型了。

“这个得问会长您了吧。”

她将自己的手机展示在我的面前，随着目光慢慢辨出屏幕中的内容，我的呼吸也随之停滞了。

我拉着筱彻逛街的画面，被固定在了数码照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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